电脑屏幕的光,在彻底暗下来的办公室里,成了唯一的光源,幽蓝地、执拗地照亮黎深的脸。他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唯一的生命迹象是剧烈颤抖的指尖,和屏幕上倒映出的、那双冰蓝色眼眸里疯狂崩裂又重组的滔天巨浪。
照片边缘那个模糊的、戴着茉莉花发卡笑着的女孩。
不是臆想。不是幻觉。
是证据。是凿穿他冰封世界的唯一裂痕。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破碎不堪,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哽咽。他几乎是扑到电脑前,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操控鼠标,将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
像素变得模糊,噪点增多,女孩的五官依旧不清晰,但那抹笑意,那个发卡的形状,还有她微微仰头看向身旁那个“自己”的姿态……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混乱的记忆深处。
(记忆汹涌而至,不再需要触发)实验室走廊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她举着一本厚厚的解剖学图谱,指着某一页,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黎深你看,这个血管分布好像一棵歪脖子树哦!”他正为一项数据皱眉,闻言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指尖所指的图片上,又移回她亮晶晶的、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上。鼻腔里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茉莉清香,混合着实验室特有的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气味。他眉头未展,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缓,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无奈:“专注一点。下周的测验重点是这部分。”她却得寸进尺地把书往他眼前又凑了凑:“你先说像不像嘛!”
“像……”办公室里,黎深无意识地喃喃出声,沙哑的声线打破了死寂。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束缚,重重砸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猛地一颤。
他抬手抹去那滴泪,动作近乎粗暴,仿佛厌恶这不受控的软弱。但更多的湿意却汹涌而出,模糊了屏幕上的影像。
他失去了她。他弄丢了她。
这个认知不再是空洞的恐慌,而是有了确凿的、照片为证的实质性的绝望。那场风雪,那片血色,不是噩梦,是……结局?
不。不可能。
黎深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动作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他不管不顾,抓起车钥匙和外套,冲出了办公室。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他需要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张照片是谁拍的?照片里的其他人是谁?他们会不会记得她?
夜晚的临空市车流如织,霓虹灯流光溢彩,却无法映入他空洞的眼眸。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将车开到了天行大学医学院。熟悉的建筑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这里是他耗费了无数青春岁月追求知识和理性的地方,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藏着失落答案的迷宫。
他找到学校档案馆的管理员,亮出身份,以学术研究需要查阅旧资料为由,试图调取那几年所有学生活动和实验室的留存影像记录。
老管理员睡眼惺忪,抱怨着下班时间,但碍于他“黎主任”的名头和此刻过于骇人的、带着某种偏执疯狂的气场,还是嘟囔着打开了仓库。
尘封的旧硬盘,堆积如山的备份光盘。黎深像是疯了一样,一头扎了进去。他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找什么,只是机械地、不知疲倦地一张张翻阅,一段段快进。眼睛干涩刺痛,太阳穴突突地跳,但他不敢停下。仿佛只要一停下来,那个戴着茉莉花发卡的笑容就会再次消散,重新沦为被他诊断为“幻觉”的虚无。
时间在寂静和尘埃中流逝。
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靛蓝,又渐渐透出晨曦的微光。
他一无所获。太多的记录早已随着时间流逝而缺失或损坏。
希望像被细沙逐渐掩埋,窒息感再次攫紧他的心脏。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时,在一箱标注着“07届毕业生留念——未整理杂项”的旧物里,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质的、小小的东西。
那不是光盘,也不是硬盘。
那是一枚……已经褪色、边角有些磨损的茉莉花造型的金属书签。工艺简单,甚至有些廉价。
书签背面,用极细的笔,刻着一行小字,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
【To 黎深:愿你的世界,总有茉莉花开。 ——你的小茉莉】
轰——!
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思维,全部被抽离。世界缩小到只剩下他掌心那枚冰凉的书签,和那行娟秀的、仿佛还带着笑意和温度的小字。
你的小茉莉。
她存在过。她爱过他。她曾这样真切地、带着少女的浪漫和期许,走进过他冰冷的世界,并希望在那里留下芬芳。
而他却把她……弄丢了。丢得那么彻底,连记忆都清扫得一干二净。
剧烈的疼痛从心脏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质档案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弯下腰,剧烈地喘息,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吸不进一丝氧气。
那枚小小的书签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边缘硌得掌骨生疼,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原来虐到极致,不是嘶吼,不是痛哭,而是当你终于触摸到那份被遗忘的深爱的实体证据时,那随之而来的、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悔恨与虚空。
天,快亮了。
黎深摇摇晃晃地走出档案馆,晨曦的第一缕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坐进车里,却没有发动引擎。只是摊开手掌,看着那枚静静躺在掌心、折射着微光的茉莉花书签。
他低下头,将额头顶在冰冷的方向盘上。
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在一片死寂的车厢里,在无人得见的晨曦中,临空市最冷静自持的心脏外科主任,终于像一个迷路后再也找不到归途的孩子,失声痛哭。
为那个被他弄丢的、戴着茉莉花发卡笑着的女孩。
为那份他遗忘的、刻骨铭心的爱。
也为他此刻,这具被回忆的利刃刺得千疮百孔、却连呼喊她名字都成为一种奢侈的、空洞的躯壳。
车窗外的城市正在苏醒,而他的世界,在她离开的那一天,早已永恒地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