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勒的日头把晾在绳上的艾德莱斯绸晒得发烫,古丽仙踮脚收衣裳时,后腰的旧伤又泛起钝痛。婆婆拄着枣木拐杖慢悠悠走来,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笨手笨脚的,晾个衣裳都能把线扯断。”嘴上数落着,枯瘦的手却已经接过竹篮最沉的一角。
肉孜江从巴扎带回蜂蜜那天,正撞见母亲教古丽仙辨认草药。“这个是紫苏,治头疼最灵。”老太太用烟锅头戳着晒干的叶片,“当年肉孜江出疹子,全靠这玩意儿...”话音戛然而止,她慌忙咳了两声,“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陶罐收进地窖。”
冬夜围着火炉时,婆婆总把烤得金黄的馕先掰一块递给古丽仙:“多吃点,瘦得跟芦苇杆子似的。”皱纹里藏着的笑意被跳动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肉孜江往她碗里夹着羊油,粗糙的手掌擦过她手背:“明天带你去看胡杨林,听说今年叶子红得像火。”
直到某个清晨,古丽仙在水缸倒影里看见自己眼底的笑意。原来被嫌弃的日子里,也藏着掺了蜂蜜的药汤、替她挡风的苍老身躯,还有那个会把热乎馕捂在怀里带回家的男人。只是她还不知道,胡杨林的红终究会褪色,就像此刻温暖的火光,终将在岁月里冷却成灰烬。
库勒的烈日把土坯墙晒得发烫,古丽仙跪在灶台前揉面,突然一阵恶心翻涌上来。她扶住陶罐干呕,指节泛白,耳边传来婆婆铜烟锅磕在门框上的脆响:“磨磨蹭蹭的,又在偷懒?”话音未落,老太太瞥见陶碗里未消化的馕渣,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
“快去叫你男人回来!”婆婆拽着她的手腕往屋里拖,羊皮袄的膻味裹着烟草气息扑面而来,“昨儿个炖的羊肉汤,早该给你多盛几碗!”古丽仙被按在毡毯上,看着老人颤巍巍地翻找装银针的布包,满是皱纹的手竟比她还抖得厉害。
肉孜江背着半袋青稞撞开院门时,夕阳正把胡杨林染成蜜色。“真的?”他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老茧摩挲着她的手背,“走,现在就去公社卫生院!”男人抱起她时,古丽仙听见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混着婆婆在身后的念叨:“慢些慢些,别伤着我孙子!”
卫生院斑驳的白墙下,大夫的钢笔在病历本上沙沙作响。“脉象稳当,是喜脉。”话音未落,肉孜江突然从褡裢里掏出把皱巴巴的糖纸,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吃这个,甜。”他笑得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而婆婆早已抹起了眼泪,用头巾下摆偷偷擦着眼角。
卫生院的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古丽仙攥着肉孜江的袖口,听着大夫翻动病历本的沙沙声。“孕妇底子太薄,之前受过伤。”医生的笔尖重重划过纸面,“从今天起,每七天必须来复查,有任何腹痛、出血立刻来,一刻都别耽搁。”
肉孜江喉结滚动着应下,粗糙的手掌却把她的手攥得发疼。婆婆突然掀开厚重的门帘挤进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大夫:“我孙儿不会有事吧?”烟锅头在砖地上敲出急促的节奏,“我们家天天炖羊汤,怎么还...”
“光补没用。”医生推了推眼镜,“得卧床静养,情绪也要稳定。”古丽仙望着窗外摇晃的白杨树影,十四岁那年滚烫的面汤突然在记忆里翻涌。后腰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条蛇在皮肉下游走。
回家的毛驴车上,肉孜江把羊皮袄铺在她身下,自己却蜷着身子缩在车尾。“别怕,有我呢。”他摸出块风干的奶疙瘩塞进她手里,“以后赶巴扎我来,你就好好躺着。”婆婆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紫苏和艾草:“明儿个熬成水给你泡脚,老方子,养身子。”
暮色漫过戈壁时,古丽仙枕着肉孜江的胳膊数星星。男人的体温透过粗布衣裳传来,婆婆在隔壁屋捣药的声响有节奏地传来。她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突然意识到,这场小心翼翼的新生,或许要用余生所有的气力去守护。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炕头,古丽仙轻手轻脚摸向枕边的陶罐。里头泡着婆婆采来的紫苏叶,水面浮着几粒冰糖,是肉孜江天不亮去巴扎特意寻来的。她抿下一口温茶,感受着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手下意识护住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藏着个让她心跳漏拍的小秘密。
“小心着些!”婆婆的吆喝声从院子里传来,古丽仙慌忙放下茶碗。却见老太太抱着一捆新晒的棉花跨进门槛,枣木拐杖敲得地砖咚咚响,“你男人去借毛驴车了,待会儿带你去抓安胎药。”粗糙的手掌突然覆上她的手背,“当年我怀肉孜江时……罢了,你只管把自己当瓷娃娃供着。”
午后阳光正盛,古丽仙倚在毡毯上缝小衣服。褪色的碎花布是肉孜江用半袋麦子换来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密实。每当胎动传来,她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屏住呼吸感受那细微的震颤。有次孩子踢得厉害,她忍不住笑着落下泪来,泪珠砸在布料上晕开小小的痕迹。
深夜里,肉孜江收工回来总会先凑到她肚皮前听动静。“小宝贝今天乖不乖?”他眼睛亮晶晶的,胡子蹭得她发痒,“等你出生,爸爸带你去骑最快的毛驴。”古丽仙望着丈夫眉飞色舞的模样,记忆突然闪回初见时——那个在棉花地里追着她说话的男人,即便她总冷着脸转身,也还是会把刚摘的桑葚悄悄放在她工具袋旁。
那时的肉孜江总说:“别怕,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如今他的手掌依然炽热,却多了份让人心安的妥帖。当第一片雪花落在窗台上时,古丽仙数着日子算着产检。她开始在心底勾勒孩子的模样,又忍不住想:或许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能让她彻底放下那些蜷缩在黑暗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