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没什么太阳，风裹着点冷意，刮在古丽仙脸上。肉孜江用辆旧三轮车来接的，车斗里铺了层厚棉被，他把孩子的小襁褓小心放上去，又转身扶古丽仙——动作算不上温柔，手指捏着她胳膊时还带着点急，像是怕耽误回家喂羊。
婆婆坐在车斗里护着孩子，嘴里不停念叨：“慢点骑，别颠着我孙！”又转头叮嘱古丽仙，“你坐稳点，到家就好了，家里炕烧得热乎。”
古丽仙抓着车沿，看着路边往后退的白杨树，心里空落落的。医院的十五天，虽也满是“为了下奶”的催促，可至少有护士偶尔问一句伤口疼不疼；可一想到要回那个只有“媳妇”“妈”两个标签的家，她攥着车沿的手就忍不住紧了紧。
三轮车“突突”地晃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停在土坯房门口。院子里晾着刚洗的尿布，周子强正蹲在羊圈旁喂羊，见他们回来，只抬头喊了句“回来了”，又低头摆弄手里的草料。
肉孜江先把孩子抱下来，婆婆赶紧跟上去，两人围着孩子往屋里走，没人再管还坐在车上的古丽仙。她自己撑着车沿慢慢下来，刚走两步，伤口就扯得疼，额角冒了层细汗。
进了屋，炕果然烧得热乎，婆婆已经把孩子放在炕梢的小褥子上，正小心翼翼地解开襁褓查看：“哎哟，我孙在医院养得白了点！古丽仙，你快上炕歇着，等会儿我给你热羊汤，还得好好下奶。”
古丽仙刚坐到炕边，就看见炕头摆着她没出嫁时穿的旧外套——料子已经洗得发白，边角也磨破了，不知被谁找了出来，叠得整整齐齐。她伸手摸了摸，指尖碰到粗糙的布料，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妈妈也是这样，把洗好的衣服叠好放在她枕头边。
正愣神，肉孜江端着碗热好的羊汤进来，往她面前一放：“赶紧喝，凉了就没营养了。家里不比医院，你得自己多上心，奶要是不够，娃饿哭了，我可没功夫天天跑出去买奶粉。”
古丽仙看着碗里浮着的油花，又瞟了眼炕梢睡得安稳的孩子，拿起勺子小口喝起来。羊汤还是炖得软烂，可少了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味，多了点烟火气，却没让她觉得暖——她知道，这个家的“热乎”，从来不是为她，是为了炕上那个能延续香火的孩子。
婆婆见古丽仙没应声，又把话头往孩子身上引，手指轻轻点着宝宝的小下巴：“你看咱孙儿多乖，饿了都不怎么哭，就等着吃你奶呢。你要是奶不够，他遭罪，你也得跟着熬——不如现在多喝两碗汤，省得往后麻烦。”
古丽仙舀汤的动作顿了顿，汤里飘着的油花粘在勺沿，像一层甩不掉的膜。她抬眼瞥了眼炕那头的肉孜江，他正低头擦着农具，听见婆婆的话，只含糊应了句“妈说得对”，连头都没抬。
风裹着沙粒砸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声。古丽仙把汤碗往炕沿挪了挪，温热的瓷面贴着掌心，却暖不透心底的凉。她望着孩子熟睡的脸，忽然想起出嫁前，自己偷偷绣的那方绣着胡杨林的手帕——那时她还盼着能跟着肉孜江去看看远方的胡杨，可现在，那手帕早被压在了箱底，就像她的念想，被“下奶”“养娃”这些话，盖得严严实实，连透气的缝都没有。
古丽仙把孩子放在炕上，用枕头轻轻围在旁边，刚直起身，腰就像被什么扯着似的疼。她才16岁，骨头还没长瓷实，生产时落下的疼没好透，这两个月婆婆虽没让她干重活，可夜里孩子总醒，她也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如今一沾家务，浑身都透着乏。
“古丽仙！馍蒸好了没？肉孜江快回来了！”婆婆的声音从外屋传来，带着不容耽搁的劲儿。
她赶紧应着“就好”，快步走到灶台前。蒸笼里的热气扑在脸上，烫得她往后缩了缩，可手还得往里面伸——得把馍拿出来，不然一会儿丈夫回来没饭吃，婆婆又要念叨。馍刚出锅，烫手得很，她只能用围裙裹着，一个个往筐里放，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没敢停。
这时炕上的孩子哭了，她慌得丢下手里的馍就跑。抱起孩子轻轻晃着，听着小家伙渐渐止了哭，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哼唧，她才松了口气。低头看着孩子软乎乎的掌心，比她自己的手小了一圈，却攥得她心头发紧——这是她16岁的日子里，唯一能攥住的暖。
刚把孩子哄好，外屋又传来婆婆的声音：“水烧好了没？赶紧给肉孜江倒盆热水洗手！”
古丽仙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往厨房走，脚步放得很轻，生怕又惹婆婆不高兴。16岁的肩膀还很窄，却已经扛着做饭、洗衣、带孩子的活计，只是她没说，疼的时候，她会偷偷攥紧孩子的手，好像这样，身上的累就能轻一点。
古丽仙把最后一只碗刷干净，放回碗柜时，指腹不小心蹭到柜角，划了道细细的口子。她没在意，只是用围裙擦了擦，转身去看炕上的孩子。小家伙睡得熟，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小手攥着她的衣角，像抓着根救命的绳。
这时肉孜江推门进来，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搭，就径直坐在炕边逗孩子：“今天乖不乖？” 他没看古丽仙，也没问她今天累不累，就像她做的饭、洗的衣服、熬的夜，都是理所当然的。
古丽仙站在原地，看着丈夫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早上揉面磨的茧，刚才刷碗沾的水痕，还有那道没愈合的小口子。她才16岁，本该是跟着爹娘撒娇的年纪，如今却只能守着灶台和孩子，连句贴心话都听不到。
“水倒好了没？我要洗脚。”肉孜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赶紧去端热水，水温刚合适，是她试了三次才调好的。肉孜江把脚伸进去，舒服地叹了口气，却没抬头看她。古丽仙蹲在旁边，看着他的脚在水里晃，忽然想起自己15岁刚嫁过来时，他还会帮她拎重物，如今却连句“你坐会儿”都没有了。
等肉孜江睡熟，她才轻轻躺在孩子身边。孩子的呼吸暖乎乎的，吹在她的胳膊上，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心里软下来——就算日子再难，就算没人疼她，只要这小家伙在，她就能熬过去。窗外的月光透进来，落在孩子的小脸上，古丽仙盯着那片光，悄悄在心里说：“等你长大，娘一定让你过不一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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