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天还蒙着层灰蓝,古丽仙就被孩子的哼唧声闹醒了。她侧过身,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光,看着怀里小家伙皱着眉找奶吃的模样,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软乎乎的脸颊——这是她日子里唯一能攥住的暖,连夜里的梦,都围着这团小小的身子转。
刚要起身,腰却像被钝器碾过似的疼,她咬着牙撑着炕沿坐起来,动作轻得怕惊着里屋的婆婆。夜里要醒三四回哄孩子,生产落下的疼还没散,如今连端盆水都觉得胳膊发酸,可灶膛里的灰还凉着,今天要洗的衣裳堆在盆里,肉孜江晚上回来得有热饭吃,这些事都等不得,她只能硬撑着。
她蹑手蹑脚地穿好衣裳,把孩子用小被子裹严实了放在炕上,又用枕头轻轻围在旁边,才转身往灶台走。划了三根火柴才把胡杨枝点着,火苗刚开始怯生生的,只敢舔着柴禾尖儿,她往里面添了把细柴,看着火渐渐旺起来,映得她指尖泛白——这双手以前只捡过阿克苏的棉花、绣过半片胡杨帕子,如今却满是揉面磨出的茧子,洗衣裳时被皂角水浸得发红,连指缝里都嵌着洗不掉的灰。
锅里的水还没开,她蹲在灶台边,拿起昨天肉孜江换下的外套搓洗。衣服上沾着地里的泥和草屑,得用皂角反复搓好几遍,指腹蹭得发疼,才把顽固的污渍揉掉。皂角水冰得她手发麻,她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抬头看见窗台上放着的冷馍——那是昨天剩下的,今天的早饭得等婆婆起来了才敢煮,她怕自己煮的玉米糊糊太稀,又要挨念叨。
“水怎么还没开?”
婆婆的声音突然从里屋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还夹杂着系围裙的窸窣声。古丽仙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拧干,往晾衣绳上搭,嘴里赶紧应着:“就快了,妈,我再添把柴,水马上就滚。”
“快点!我大孙子饿了,你磨磨蹭蹭的,是想让他哭到晌午?” 婆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古丽仙不敢再耽误,转身就往灶台跑。刚掀开锅盖,蒸汽“腾”地扑上来,烫得她往后缩了缩,还是赶紧往锅里下玉米糁——婆婆说孩子得喝稠点的米汤,她得先把米汤熬好,再去准备别的。
正搅着锅里的米汤,炕上的孩子突然哭了,声音又急又亮,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古丽仙慌得丢下勺子就往屋里跑,连手上的热气都顾不上擦。孩子闭着眼睛哭,小脸憋得通红,小手乱挥着找她。她赶紧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晃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这是她从阿克苏带来的调子,以前娘哄她睡觉时唱的,如今只剩这旋律能让孩子安静下来。
“哭什么哭?是不是你抱得不舒服?” 婆婆跟着走进来,伸手就想接孩子,“给我,你手笨,别弄疼我大孙子。”
古丽仙往旁边让了让,小声说:“妈,他就是想找我,我哄一会儿就好。” 她抱着孩子坐到炕沿上,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直到孩子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哼唧着睡熟,才松了口气。低头一看,衣襟已经被孩子的眼泪和自己的汗水打湿了,贴在身上凉丝丝的。
窗外传来同村姑娘的笑声,脆生生的,像是要把这灰蒙蒙的天捅个窟窿。古丽仙往窗外瞥了一眼,看见几个姑娘挎着洗衣篮往河边走,头发上还别着野菊花——那是她14岁前也过过的日子,跟着姑娘们去地里摘棉花,傍晚坐在河边唱曲子,可现在,那些日子像被风吹走的胡杨叶,再也抓不住了。
“米汤好了没?我大孙子醒了就得喝,你别总抱着他不撒手,活计还没干呢!” 婆婆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给孩子换的尿布,语气里满是催促。
古丽仙赶紧把孩子放在炕上,掖好被角,转身去灶台盛了碗稠米汤,吹凉了端进来。刚要喂,婆婆却伸手接过去:“你去把衣裳晾好,再把鸡喂了,我来喂,免得你笨手笨脚烫着他。”
“知道了,妈。” 她没敢多话,转身往外走。晾衣绳在风里晃,刚洗好的衣服拍打着空气,像她悬着的心。蹲在鸡窝边喂鸡时,看着远处的胡杨林,风卷着枯叶掠过林子,那些树却站得稳稳的——她以前总想着,要是能像胡杨那样就好了,不用被圈在院子里,不用天天围着灶台转,能往远一点的地方走走去。
“丽仙!过来把菜择了!” 婆婆的声音又在屋里响起来,“肉孜江快回来了,你还在那发呆?”
古丽仙赶紧应着,起身往菜园走。菜园里的菠菜刚冒芽,带着露水的叶子绿油油的。她蹲在地里择菜,指尖碰到凉丝丝的菜叶,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肉孜江从地里回来,坐在炕沿上擦汗时说:“隔壁阿布拉家的媳妇,昨天又生了个儿子,今天就能下地喂羊了。”
当时婆婆正在纳鞋底,立刻接话:“就是,丽仙你也得学着点,别总喊累,女人家都这样,生了娃就得勤快。”
古丽仙当时没说话,只是低头给孩子换尿布。其实她不是喊累,只是有时候夜里孩子哭,她多希望有人能替她抱一会儿;腰疼得直不起来时,多希望有人能问一句“疼不疼”;煮好的饭没人说一句“好吃”,洗好的衣服没人说一句“辛苦”,这些小事像针一样,扎在心里,慢慢就攒成了凉。
中午做饭时,油星溅到手上,烫出个小红点,她赶紧用凉水冲了冲,又接着炒。肉孜江回来时,饭刚好端上桌,他径直坐在炕沿上,拿起馍就着炒菠菜吃,没看她一眼,也没问孩子乖不乖,只是偶尔夹一口菜,说:“今天的菜有点淡。”
“下次我多放点盐。” 古丽仙赶紧应着,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婆婆坐在旁边,一边给肉孜江添饭,一边说:“多吃点,下午还得去地里翻地呢,别饿着。” 又转头对古丽仙说:“你快点吃,吃完把碗刷了,再把孩子的尿布洗了,别磨蹭。”
“嗯。” 古丽仙坐在角落,慢慢扒着碗里的玉米糊糊。孩子在炕上睡着,偶尔哼唧一声,她就抬头看一眼。饭桌上的说话声、碗筷碰撞声,还有窗外的风声混在一起,她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被风吹透了。
下午哄睡孩子,她坐在灯下缝补孩子的小衣裳。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此刻的日子,没个准头。手指被针扎了一下,血珠渗出来,她赶紧含在嘴里,咸涩的味道漫开,突然想起藏在箱底的那方手帕——当年在阿克苏,她偷偷绣了半片胡杨,还没绣完就被父亲送走了。
她起身打开木箱,摸出那方手帕,借着灯光轻轻摩挲。帕子边缘已经磨毛了,可那半片胡杨的绿线还亮着。她把帕子贴在胸口,想起孩子软乎乎的小手,心里突然定了些——就算日子难,就算没人疼,只要孩子在,她就能熬下去。
刚把帕子藏好,就听见孩子的哼唧声,她赶紧放下针线走过去。抱起孩子时,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金色的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孩子的小脸上。古丽仙轻轻晃着怀里的小家伙,小声说:“别怕,娘陪着你呢。”
夜色慢慢漫进来,灶膛里的火又要重新点起,明天的衣裳还在盆里,早饭的玉米糁还在袋子里,这日子像磨盘一样,转个不停,可她怀里的暖,却能让她撑着,接着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