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卷着栀子花香漫进窗棂时，周以棠正在整理书桌。母亲从温哥华寄来的邮件摊在桌面上，移民局的回执单边角挺括，像片提前落下的雪。她数着日历上的红圈，离出发只剩十七天，铅笔在纸页上划出浅浅的痕。
楼下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付闻樱压抑的怒声。周以棠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听见许沁带着哭腔的辩解：“妈！我和他是认真的！”
她走到楼梯口往下看。许沁跪在客厅地毯上，校服裙沾着泥点，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出了凹痕。付闻樱站在对面，胸口剧烈起伏，手里捏着张照片——大概是被撞见时，宋焰塞给许沁的合影。孟父在一旁叹气，而孟宴臣，就站在落地窗帘的阴影里。
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像幅精心装裱的画。可当许沁喊出“我喜欢他”时，周以棠清楚地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蜷起，指节泛白如瓷。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那双总是覆着层薄冰的眼睛里，此刻堆满了化不开的浓雾，连光都穿不透。
后来的日子，孟家像被罩在透明的玻璃罩里。许沁被禁足，房间的灯总亮到后半夜。付闻樱频繁地约人来家里喝茶，话里话外都是给许沁介绍对象的意思。孟父变得格外沉默，报纸翻得沙沙响，却总停在同一版。
而孟宴臣，成了最安静的那一个。他照旧按时上下学，在餐桌上替许沁布菜，甚至会在她摔门进房后，把温好的牛奶放在她门口。可周以棠见过他在深夜的阳台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颗濒死的星。她也在书房撞见他对着那本《昆虫记》发呆，指尖反复摩挲着“雌虫的光更亮些”那句批注，直到纸面起了毛边。
他像个被层层丝线缠绕的茧。礼教、责任、亲情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把那些汹涌的情绪牢牢锁在里面。光风霁月的外壳下，是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溃堤，周以棠看得清那层薄茧在微微颤动，却连伸手碰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毕竟她只是个即将离开的过客。
出发那天，司机把车停在机场大厅外。付闻樱红着眼圈塞给她个红包，孟父拍了拍她的肩，许沁站在最后，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周以棠转身时，正对上孟宴臣的目光。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风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晨雾还没散尽，他的睫毛上沾着点湿气，像落了层细雪。那双总是藏着心事的眼睛里，浓雾似乎更重了些，隐约能看见底下翻涌的东西——是惋惜？是解脱？还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的怅然？
周以棠忽然想起八年前，他把那盆文竹放在她窗台上，说“它好养活，像你”。那时他眼里的清澈，和此刻的晦涩判若两人。
她没有挥手，也没有说再见，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要把这个被茧包裹的身影，连同这八年的晨昏、书桌上的阳光、书页里的批注，都刻进记忆里。
然后转身走进了机场。
行李箱的滚轮声渐渐淹没在人潮里，周以棠没有再回头。她知道孟宴臣还站在原地，像座沉默的碑。有些故事注定没有结局，就像她永远成不了破茧的蝶，而他，大概还要在那层茧里，独自待很久很久。
飞机起飞时，周以棠从舷窗往下看。城市渐渐缩成沙盘，孟家别墅的红屋顶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她忽然觉得，那层包裹着孟宴臣的茧，或许也是他的堡垒——用沉默筑成高墙，把所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都护得好好的。
只是不知多年后，当这层茧终于裂开细缝时，他会不会想起，十六岁的夏天，有个即将远走的女孩，曾在雾里，认真地看过他一眼。
（私设付闻樱女士并未发现孟宴臣对许沁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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