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特展的展厅里，光影流淌如碎金。周以棠望着《睡莲》画布上晕染的紫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口袋里那片银杏标本——是孟宴臣前晚用压花器压好的，边角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我去趟洗手间，”孟宴臣的声音带着笑意，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围巾，“站这儿等我，别乱跑。”
她点头时，他的指尖在她耳后轻轻一顿，才转身走向展厅尽头。周以棠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目光流转间，忽然被斜前方一幅画牵住了视线。
那是幅《提线木偶》。木偶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关节处缠着细密的银丝，丝线的另一端隐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像只无形的手攥着所有动作。它的脸是光洁的瓷面，没有表情，却在眼底描了一道极淡的灰蓝，像积了太久的雨。
周以棠看得怔忡，那些被孟宴臣忽略的细节突然涌上心头——每个被他抱怨“严苛”的清晨，餐桌旁永远温着的牛奶；每次被他视作“挑剔”的深夜，书房门缝里悄悄塞进来的热毛巾。
“在看什么？”
孟宴臣的声音突然响起，她回头时，正撞见他抬眼望向那幅画。他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可在看清画布的瞬间，那点暖意就像被骤雨浇灭的烛火，倏地暗了下去。他的目光钉在木偶关节的丝线上，瞳孔微微收缩，指节不自觉地蜷起：“我母亲总说，孟家的体面要刻在骨子里。”
周以棠没说话，只是轻轻牵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很凉，带着点汗湿。
“她永远是挺直脊背的，说话从不大声，却总让我觉得喘不过气，”他望着画中缠绕的银丝，语气里带着惯有的疏离，“走路要丈量着步子，吃饭不能发出声响，连钢笔的牌子都要挑最衬身份的。我以为这就是她要的——一个被打磨得没有棱角的孟家继承人。”
周以棠忽然轻声开口，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你还记得吗？我八岁刚到孟家那年，你练钢琴错了三个音，她让你在琴房罚站到后半夜。”
孟宴臣挑眉，大概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当然记得，她连杯水都没让我喝。”
“可那天凌晨我起夜，看见她在琴房门口站了很久，”周以棠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珍贵的秘密，“你趴在琴键上睡着了，她蹲下来给你盖毯子，手指碰着你冻得发红的耳朵，抖得厉害。后来她回房时，我听见她在厨房熬姜汤，熬到天快亮。”
孟宴臣的动作顿住了，瞳孔微微放大，像是第一次听见这段往事。
“你十三岁那年发烧，她一边冷着脸骂你‘不懂得照顾自己’，一边守在你床边量了七次体温，”周以棠继续说，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你总说她把‘矜贵’看得比什么都重，可我见过她为了给你找绝版的物理习题集，在旧书市场蹲了三个周末，高跟鞋踩进泥里也毫不在意。”
他转头看她，眼底是掩不住的惊讶。那些被他视作“严苛”的碎片，经她拼凑起来，竟成了另一番模样。
“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把关心说出口，”周以棠捏了捏他的手，“就像你十六岁生日那天，她让管家送来了烫熨平整的西装，却在深夜悄悄把你小时候画的画，重新裱进了相框。”
孟宴臣喉结动了动，视线重新落回那幅《提线木偶》上。画中缠绕的银丝，此刻在他眼里似乎褪去了束缚的意味，倒像是小心翼翼托举的姿态。他忽然想起某次出差，在机场接到母亲的电话，语气依旧是惯常的冷静：“下周降温，带件厚外套。”挂了电话才发现，助理早已收到她发来的天气预报截图，标注着每个目的地的温度。
“原来……”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发哑，尾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动，“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里，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话。”
周以棠笑了，抬手替他拂去肩上的一缕灰尘：“她的爱，只是裹着一层叫做‘体面’的糖衣。”
他反握住她的手，这一次，掌心的温度渐渐暖了起来。远处传来孩童的轻笑，有人在低声讨论莫奈的笔触，那些琐碎的声响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格外温柔。
“走吧，”周以棠拉着他往前走，“去看《日本桥》，你不是说想知道冬天的睡莲是什么样吗？”
孟宴臣被她牵着穿过展厅，路过《提线木偶》时，他的目光在画布上轻轻一扫，眼底的紧绷早已化开。周以棠能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正一点点变得温暖而安稳。
展厅尽头的光线漫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给这段被读懂的时光，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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