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管道似乎永无止境。
褚绛早已失去了时间和方向感,只剩下机械地被拖拽前行。手腕上的剧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全身肌肉的酸软和肺部灼烧般的刺痛。幽光铃猫在她意识深处蜷缩着,偶尔发出一两声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奔跑风声掩盖的铃音,像风中残烛。
厉狰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凶兽,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精准(或者说暴力)地选择着路径。褚绛能“听”到他精神图景里持续不断的混乱噪音:对追兵的极度不耐烦、对自身伤势被牵动的暴躁、以及那股最深沉的、驱动他不断向前的、寻找某个目标的执念,如同熔岩河床下汹涌的暗流。
偶尔,他会极其短暂地停顿片刻,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的暗金瞳孔扫过某个岔口,或者侧耳倾听远处几乎不可闻的动静。每当这时,褚绛总能被动地捕捉到一两个模糊的“回声”碎片——可能是上方街道车辆驶过的震动,也可能是更深层地下某种大型机械运转的低频嗡鸣。她死死咬着牙,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引来他更多的注意和审问。
终于,在撞开一道锈蚀得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厚重铁门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铁锈、陈年污水和某种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他们似乎闯入了一个巨大的、废弃已久的地下空间。
高耸的穹顶隐没在黑暗中,依稀可见断裂的金属横梁和垂挂下来的、早已停止工作的管道网络,像某种巨兽死去的尸骸。地面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污秽尘埃,踩上去绵软无声。远处,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圆形净化池如同沉默的巨碗排列着,池壁残留着诡异的化学色斑。残破的操作台、散落的大型零件、以及堆积如山的废弃滤芯,在昏暗中投下嶙峋扭曲的阴影。空气凝滞而冰冷,只有极远处隐约传来的水滴声,反而更衬出此地死寂。
这里是一座早已被“塔”的系统遗忘、彻底废弃的地下净化厂。
厉狰猛地甩开褚绛的手腕。
褚绛踉跄着倒退几步,险些软倒在地,慌忙扶住旁边一个冰冷的、覆满锈垢的阀门才稳住身体。她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疼,手腕上一圈深红的指痕清晰可见,甚至微微发青。
厉狰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迅速移动到入口处,将那扇被暴力破开的铁门勉强推回原位,又从旁边扯过一根巨大的、扭曲的金属杆,粗暴地卡在门后,做了一个简陋的封锁。做完这一切,他才猛地转身,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剧烈地喘息着。
直到这时,在相对开阔的空间和从穹顶裂缝透下的极其微弱的、不知来源的幽蓝光芒(或许是某种地下菌类的荧光)映照下,褚绛才更清楚地看到他身上的伤。
他左侧肩颈处作战服撕裂,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外翻,边缘焦黑,像是被高能光束擦过,还在不断渗着血,将深色的衣料染得更深。右侧腰腹处也有大片暗色洇开。他的脸上沾满血污和灰尘,嘴唇因失血和消耗而显得有些干裂苍白,但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却依旧燃烧着骇人的光芒,警惕地扫视着整个空旷的厂房,如同领地受到侵犯的猛兽。
浓烈的血腥味和硫磺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比在管道里时更加清晰。
褚绛靠着冰冷的阀门,一动不敢动,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能感觉到,厉狰那狂暴的精神力场并未因暂时的安全而平息,反而像被压抑的火山,更加躁动不安地在他周身盘旋。那片“熔岩焦土”的幻象再次不受控制地在她意识边缘灼烧,带来阵阵隐痛。
幽光铃猫在她精神图景里不安地动了动。
厉狰的喘息逐渐平复了一些,但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周身的空气开始出现更明显的扭曲波纹,一种无形的压力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让褚绛感到呼吸困难。
她“听”到了——那些混乱的“回声”碎片正在加剧,变得更具冲击力。
…热…好热…熔岩在沸腾… …噪音…远处的滴水声…放大…一千倍…像炮弹爆炸… …血腥味…太浓了…恶心… …阴影…那些废弃的机器…像埋伏的敌人…蠢蠢欲动…
感官过载的前兆!他在失控的边缘!
褚绛的心脏骤然揪紧。她见识过医疗翼那个哨兵精神风暴的可怕,而厉狰…他的力量远超那个哨兵百倍!如果他在这里失控、狂化…
后果不堪设想!她会第一个被撕成碎片!
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
但就在这一刻,厉狰猛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低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左手狠狠攥住了右肩的伤口,指甲几乎抠进皮肉,试图用剧痛来维持清醒。鲜血从他指缝间涌出。
暗金色的瞳孔中,熔岩般的光泽疯狂闪烁,理智与狂躁在其中激烈搏杀。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了不远处的褚绛,那眼神不再是审视和探究,而是充满了被本能驱动的、纯粹的危险和…一种近乎贪婪的、对“平静”的渴求!
他需要安抚!任何形式的安抚!
褚绛读懂了他眼中的信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是那些强大的、能构建屏障的向导!她只会被动接收痛苦!她的梳理毫无用处!
“不…别过来…”她声音发颤,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阀门,退无可退。
厉狰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他像一头被痛苦和混乱逼到绝境的野兽,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猛地朝她跨近一步!
那强大的、充满毁灭气息的精神压扑面而来!褚绛瞬间脸色惨白,感觉自己的意识像狂风中的落叶,要被彻底撕碎!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褚绛猛地闭上了眼睛,不是试图构建屏障(她根本不会),而是…彻底放弃了抵抗!
她将自己那微弱的精神感知,如同献祭般,完全“敞开”,迎向那片狂暴的“熔岩焦土”!
不是疏导,不是安抚。是…全然的“接纳”与“聆听”!
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清晰的痛苦“回声”,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意识防线!
…背叛!冰冷的枪口!战友惊愕倒下的眼神! …锁链!电击!注入血管的冰寒剧毒! …咆哮!毁灭!撕碎一切! …孤独…无尽的黑暗…好冷…
无数灼热、尖锐、充满负面情绪的记忆和感官碎片,疯狂地涌入、撕扯着她的神经。褚绛浑身剧震,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体沿着阀门软软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尘埃里。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
她的幽光铃猫在精神图景中发出凄厉的哀鸣,银灰色的身体被那狂暴的精神洪流冲击得几乎涣散!它拼命地、用尽全部力量,发出那细微而急促的“安宁铃音”,试图保护宿主,但那铃声在惊涛骇浪中渺小得可怜。
然而,奇迹般地——
正朝着她伸出手、眼看就要被狂躁彻底吞噬的厉狰,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脸上的暴戾和痛苦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在那片只有他能感知的、永恒燃烧沸腾、充斥着毁灭噪音的“熔岩焦土”精神图景中,竟突然…闯入了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异样”!
那不是他熟悉的、那些向导徒劳无功试图构建却又被瞬间焚毁的精神屏障。
那更像是一面…奇特的“镜子”?或者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他狂暴的精神洪流冲入其中,并未遇到抵抗,反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接收”了。那些让他发狂的痛苦噪音、灼热感官,似乎被那个微弱的存在全然接纳、承载,甚至…隐隐约约地“反馈”回一种奇特的、冰冷的“平静”?
虽然那“平静”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并且伴随着对方显而易见的巨大痛苦,但对于一直身处炼狱、从未体验过片刻安宁的厉狰来说,这一点点不同的“感觉”,如同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突然听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清澈无比的冰泉滴落之声!
足以让他疯狂搏杀的理智,抓住了一根纤细无比的稻草!
他周身的狂暴气息依旧骇人,但那种即将彻底爆发的趋势,竟然硬生生被遏制住了!暗金色瞳孔中的熔岩光芒剧烈闪烁,疯狂与一丝极其罕见的、茫然的困惑交织。
他低下头,看着跌坐在尘埃里、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如纸、浑身不住颤抖的褚绛。
她看起来那么脆弱,仿佛他一根手指就能碾碎。可她刚才做了什么?她那种诡异的能力…
厉狰喉咙滚动,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沙哑的低喘。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差点触碰到她的、沾满血污的手。
他依旧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也注视着地上那个奇怪的女人。
但笼罩在褚绛身上的、那足以将她精神压垮的恐怖力量,稍稍减弱了一丝。
废弃净化厂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均的喘息声,以及从穹顶裂缝滴落的、被无限放大的水珠声。
滴答。
滴答。
每一滴,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褚绛蜷缩在冷硬的尘埃里,意识依旧沉浸在对方痛苦的洪流中,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幽光铃猫虚弱的铃音在她脑海中断断续续,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毁灭性的冲击…似乎暂时停止了。
恐惧并未散去,反而混合了一种更深的、无法言喻的茫然与震骇。
他…停下了?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