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低血糖、晕血症与薄荷糖的救赎
期中考试的余威尚存,但校园生活已然被新的节奏填满。高二的学业压力如同逐渐收紧的缰绳,但在被拉紧的间隙,少年们总能找到喘息和胡闹的空间。
体育课是难得的放风时间。这天的内容是男生一千五百米耐力跑。对于大部分男生来说,这是场折磨,但对于沈延这种精力过剩的人来说,则是释放天性的舞台。
“老崔,赌不赌?”沈延一边做着极其浮夸的拉伸动作,一边用胳膊肘撞旁边的崔思廷,“这次我肯定跑进五分半以内!”
崔思廷正在系鞋带,动作一丝不苟,头也没抬:“你上次说赌输了操场蛙跳一圈,结果跳了三分之一就假装脚抽筋。”
“那次是意外!是战术性保护!”沈延振振有词,“而且最后我不是请你喝了奶茶赔罪吗?”
“加了双倍珍珠,齁甜。”崔思廷系好鞋带,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脚踝。他今天脸色似乎比平时更白一些,嘴唇也缺乏血色。
“那是爱的重量,你懂不懂?”沈延凑近看了看他,“喂,你没事吧?脸色跟刚粉刷过的墙似的。”
“没事。”崔思廷言简意赅,走向起跑线。
哨声响起,男生们如同脱缰的野马冲了出去。沈延一马当先,跑得又快又骚包,还不忘回头对跑在中间的崔思廷做鬼脸。崔思廷维持着自己的节奏,呼吸平稳,但速度明显比平时慢。
两圈过后,差距逐渐拉开。沈延依旧领先,崔思廷落到了中后段。跑到第三圈弯道时,异变突生。
一直跑得还算平稳的崔思廷,脚步忽然一个踉跄,身体晃了晃,随即毫无预兆地向前软倒,单膝跪在了地上,手撑住了跑道。
“喂!有人摔倒了!”
跑在前面的沈延听到动静回头,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他几乎是立刻调转方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回去,比刚才比赛时还要快。
“老崔!”沈延冲到崔思廷身边,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怎么了?崴脚了?”
崔思廷低着头,额发被汗水浸湿,呼吸有些急促,想站起来,身体却使不上力,轻微地颤抖着。
体育老师和其他几个同学也围了过来。
“怎么回事?崔思廷?”体育老师蹲下身询问。
崔思廷闭了闭眼,声音很低,带着点虚弱的沙哑:“……没事,有点晕。”
沈延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脑子里灵光一闪,猛地想起早上崔思廷好像没吃早餐,他来教室时,只看到对方在喝矿泉水。
“低血糖!”沈延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点莫名的气愤,“你是不是又没吃早饭?!”
崔思廷没吭声,算是默认。
“我靠!崔思廷你……”沈延想骂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句咬牙切齿的,“你等着!”
他猛地站起身,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想起什么,开始疯狂翻自己的运动裤口袋。左边,空的;右边,摸出一把零钱、一个皱巴巴的纸条、半块融化的巧克力……最后,在一个隐秘的小口袋里,他掏出了两颗独立包装的、压得有点变形的薄荷糖。
那是上周他去小卖部,鬼使神差买的,当时还自嘲是“提神醒脑,专治同桌性冷淡”。
他飞快地剥开一颗糖纸,蹲下身,几乎是粗鲁地把那颗绿色的小糖塞进了崔思廷嘴里,动作带着气,语气更是冲:“含着!让你作!不吃早饭装什么酷?低血糖很光荣吗?”
周围的同学都被沈延这突如其来的“暴躁关怀”镇住了。
崔思廷被他塞得愣了一下,清凉的薄荷味在舌尖弥漫开,带着一丝甜意,迅速缓解了因为血糖过低带来的眩晕和心悸。他抬眼看着沈延——对方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焦灼和……怒气?
“看什么看!”沈延凶巴巴地回瞪他,另一只手却稳稳地撑着他的后背,“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去旁边坐着。”
在沈延和体育老师的搀扶下,崔思廷坐到跑道旁的树荫下。沈延又把另一颗薄荷糖塞进他手里,恶声恶气地说:“备用!下次再这样,我就……我就把你的物理笔记全画上抽象画!”
体育老师去拿葡萄糖水了,其他同学也被疏散继续活动。树荫下只剩下他们两人。
崔思廷含着糖,感觉力气一点点回来。他看着坐在旁边、依旧板着脸、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自己的沈延,低声说:“……谢谢。”
沈延哼了一声,别开脸:“谢个屁。我是怕你晕倒了,以后没人忍受我的抽象诗。”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回头,表情稍微缓和了点,带着点探究和好奇:“喂,老崔,你以前也这样?低血糖?”
“偶尔。”崔思廷言简意赅。
“多久了?”
“不记得。”
“有什么症状?就是头晕?发冷?”沈延追问,像个尽职尽责的庸医。
崔思廷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饿,手抖,看不清东西。”
“下次感觉不对提前说啊!”沈延忍不住又提高了音量,“死要面子活受罪!”
崔思廷看了他一眼,没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沈延看着他顺从(?)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消了大半。他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那颗融化的巧克力,剥开包装,自己咬了一口,含糊地说:“算了,以后我兜里常备点糖吧,就当喂猫了。”
崔思廷:“……”
这场低血糖风波很快过去,但沈延似乎真的把“投喂同桌”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他的口袋里开始常备各种小零食,有时是水果糖,有时是独立包装的小饼干,并且总能在崔思廷脸色稍有不佳时,“恰好”地、以一种极其不经意又带着点嫌弃的方式递过去。
“喏,拿着,齁甜的,适合你这种味觉失灵的人。”
“这个饼干太难吃了,帮我解决掉,别浪费。”
“今天小卖部买一送一,便宜你了。”
崔思廷每次都默默接过,从不戳穿他漏洞百出的借口。
时间悄然滑入深秋。一次生物实验课,内容是解剖牛蛙。
实验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气味。大部分同学虽然觉得有些不适,但还能克服。沈延一开始还咋咋呼呼,拿着解剖针比划,声称要給牛蛙做一个“符合人体工学”的切口。
但当实验正式开始,老师示范后,轮到他们自己动手,锋利的解剖刀划开牛蛙皮肤,露出内部组织和暗红色的血液时……
站在崔思廷旁边的沈延,动作突然僵住。
他手里的镊子“哐当”一声掉在实验台上,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比那天崔思廷低血糖时还要白上几分。他嘴唇哆嗦着,呼吸变得急促而浅快,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沈延?你怎么了?”同组的女生注意到他的异常,小声问道。
沈延像是没听见,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被固定的牛蛙,眼神涣散,身体微微晃动,眼看就要站不稳。
一直安静操作、仿佛对周围漠不关心的崔思廷,几乎是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侧身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沈延和实验台之间,隔绝了他的视线。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扶沈延,而是用力按在了沈延冰冷的手背上,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低头。”崔思廷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看地面。”
沈延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下意识地听从了指令,猛地低下头,大口喘着气。
“呼吸放缓。”崔思廷继续指令,手依旧按着他的手背,传递着稳定和温度,“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呼气——”
他一边引导沈延,一边对旁边愣住的同学和闻声走过来的生物老师平静地说:“老师,他可能有点不舒服,我陪他去旁边休息一下。”
老师看了看沈延惨白的脸色,点了点头。
崔思廷这才半扶半拉着沈延,走到实验室角落的洗手池边,让他靠着墙,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湿了他的后颈。
冰凉的水刺激让沈延打了个激灵,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崔思廷,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嘲笑,只有一种了然和平静。
“你……”沈延声音还有些发虚。
“晕血。”崔思廷陈述事实,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同时关掉了水龙头,递给他一张纸巾,“擦擦。”
沈延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脸和脖子,有些狼狈,又有些懊恼:“……靠,丢人丢大了。”
“还好。”崔思廷说,“比低血糖晕倒在跑道上体面一点。”
沈延被噎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报之前的“仇”。他抬起头,看着崔思廷,忽然笑了,虽然脸色还是不好看,但眼睛里已经恢复了点往日的神采:“行啊老崔,在这儿等着我呢?”
崔思廷没接话,从自己白大褂(生物实验课要求穿)的口袋里,摸出了一颗独立包装的薄荷糖,递给他——和上次体育课是同一个牌子,同一个颜色。
沈延看着那颗糖,愣了两秒,接过来,剥开塞进嘴里。清凉的甜意在口腔蔓延,驱散了那股因为恐惧和恶心带来的不适。
“你也随身带这个?”他含糊地问。
“买一送一。”崔思廷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他之前的借口。
沈延看着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喂,老崔,你说咱俩这算不算……病友?”
一个低血糖,一个晕血。
一个需要糖分,一个见不得红色。
崔思廷瞥了他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能走了吗?实验报告我帮你写。”
“那怎么好意思!”沈延立刻顺杆爬,胳膊搭上崔思廷的肩膀,把大半重量靠过去,恢复了那副痞帅又欠揍的模样,“不过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要求了,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记得字写好看点,要配得上我风流倜傥的气质!”
崔思廷任由他挂着,扶着他慢慢走出实验室。秋日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沈延嘴里含着那颗救赎般的薄荷糖,感受着身边人沉稳的支撑,心里那点因为暴露弱点而产生的尴尬和懊恼,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融融的东西取代。
他们知道了彼此不为人知的、略显脆弱的秘密。一个需要糖,一个畏惧血。
这并没有改变什么,反而像是在他们之间那无形的、名为“特殊”的结界上,又加固了一层只有他们懂的密码。依旧互相调侃,互相“嫌弃”,但在那看似不经意的举动下,藏着心照不宣的关照。
就像沈延口袋里永远为低血糖准备的糖,就像崔思廷在血色出现时,第一时间伸出的手和递上的薄荷糖。
少年的关怀,笨拙又真挚,藏在互损的言语下,藏在看似随意的动作里,像秋日里穿透凉风的阳光,不炽热,却足够温暖漫长岁月里,那些尚未可知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