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死了

仓库的铁门在身后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最后哐当一声合拢，将那股浓重的血腥和死寂彻底关在里面。沈清歌站在凌晨冰冷的空气里，肺部用力扩张，试图驱散那黏附在呼吸道深处的腐败甜腻。

没用。那味道好像钻进了她的骨头缝。

手里的砍骨刀沉甸甸的，刀柄被她的冷汗浸得滑腻。她没有把它塞回帆布包，就那么握着，刀尖斜指地面，像握着一根与这污浊世界对抗的、冰冷而可笑的图腾。

回城的路比来时更黑。云层彻底吞没了月光，只有风在废弃的厂房和锈蚀的管道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她走得很稳，步子迈得不大，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坚实。背后的仓库像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意的黑洞，但她没有回头。

脑子里不再是母亲痛苦的咳嗽，不再是那张CT片上的阴影，甚至不再是林薇薇死白肿胀的脸。

是一片空。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绝对的服从。” “执行指令不问缘由。”

那协议的字句在她空荡的脑海里自动回响，冰冷，坚硬，不容置疑。

拐出废弃厂区最后一段坑洼路，前方隐约出现了零星路灯的光晕。一辆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皮卡无声地停在路边，像一头蛰伏的野兽。没有车牌，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完全看不见里面。

沈清歌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多看那车一眼。她直接走向副驾驶座。

手刚碰到冰凉的门把手，车门就从里面咔哒一声解锁了。她拉开门，弯腰坐了进去，顺手将砍骨刀放在自己脚边。

车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和消毒水混合的冷冽气味。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裹在一件宽大的深色连帽衫里，帽檐压得极低，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和抿得紧紧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没有问候，没有对视。甚至在她关上车门的瞬间，皮卡就猛地窜了出去，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轮胎碾过碎石，将她狠狠按在破旧的座椅靠背上。

她没系安全带，身体因惯性晃动了一下，随即稳住，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象。

开车的男人（从身形判断）一言不发，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操控方向盘和换挡时，才能看到他那双戴着黑色薄手套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多余。

车速极快，在凌晨无人的城郊道路上狂飙，却异常平稳。

沈清歌也沉默着。她不问去哪，不问这人是谁。她只是看着窗外，看着这座她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真正看清过的城市，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露出它冰冷坚硬的轮廓。

皮卡没有开往她熟悉的破败街区，而是拐向了一条她只在电视里看过的、通往半山腰的私家路。两侧的树木越来越茂密，路灯间隔拉大，光线却愈发考究，柔和地照亮精心修剪的植物。

最终，车子滑入一扇自动开启的厚重铁艺门，沿着一条蜿蜒的车道又行驶了几分钟，停在一栋灰墙黑瓦、极具现代感的别墅门前。建筑线条利落，大量使用玻璃和钢材，冷冰冰地嵌在山体林木间，像一座精心设计的堡垒。

引擎熄火。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包裹下来。

驾驶座上的男人率先下车，绕过车头，替她拉开车门。动作机械，依旧没有看她一眼。

沈清歌拎起帆布包，弯腰下车，脚踩在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没有去拿那把砍骨刀，就把它留在了皮卡的脚垫上，像丢弃一段过去。

男人引着她走向别墅正门。厚重的深色木门无声滑开，里面是挑高极高的大厅，光线昏暗，只有几处精心设计的灯带散发出微弱而冰冷的光，勾勒出空旷而极简的空间。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雪松的味道，干净，却没有人气。

“你的房间在二楼东侧尽头。”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语调平直得没有任何起伏，也听不出年龄。“里面有你需要的一切。没有指令，不要外出。不要试图探查任何你不该知道的东西。”

他停下脚步，站在昏暗的光线里，帽檐下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留下那个冷硬的下颌和薄唇。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夜鸮’都能看见。”

说完，他不再理会她，转身走向大厅另一侧的阴影里，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完全吸收，很快消失不见。

沈清歌独自站在空旷得有些可怕的大厅中央，环顾四周。冰冷的玻璃，冰冷的金属，冰冷的石材。没有照片，没有装饰画，没有一丝一毫能透露主人信息或情感的物件。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安全屋？或者说，一个精心打造的囚笼。

她依言走上悬浮式的楼梯，来到二楼，找到东侧尽头的房间。门没锁。

里面同样极简，灰白色调，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内置衣柜。唯一的装饰是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外面是一个延伸出去的露台，此刻被厚重的电动遮光帘挡着。角落里放着一个崭新的行李箱，打开着，里面是几套符合她尺码的衣物，从内衣到外套，质地精良，款式低调，没有任何logo。旁边还有一个全新的、未拆封的手机盒子，同样没有任何品牌标识。

卫生间里，洗漱用品一应俱全，全是陌生的高端品牌。

“你需要的一切。”

她走到行李箱前，拿起一件黑色的衬衫。面料触感冰凉丝滑。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沾着“好再来”饭馆油烟味的旧衣服，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洗洁精里而有些发红粗糙，与这衬衫的精致格格不入。

她没有犹豫，开始脱衣服。将旧衣服一件件褪下，扔在光洁的地板上，像蜕下一层腐烂的皮。然后拿起新衣服，一件件穿上。尺寸分毫不差。

她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

镜子里的人，苍白，瘦削，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了不甘、愤怒、继而变得麻木绝望的眼睛，此刻却沉静得像两口深井，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在了最底层，表面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映不出光的暗。

黑色的衬衫衬得她皮肤愈发没有血色，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凛冽的气息。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身，走到窗边，手指按动墙上的开关。

厚重的遮光帘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巨大的玻璃窗外，天光已经破晓，灰蓝色的光线漫过山峦，勾勒出城市遥远而模糊的天际线。一片沉寂的、辽阔的风景。

但她知道，这玻璃大概率是防弹的。这露台看似开放，或许也布满了看不见的监控和警戒。

“每一个角落，‘夜鸮’都能看见。”

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

映在玻璃上的她的影子，和远方那片逐渐苏醒却依旧冷漠的城市轮廓，重叠在一起。

恍惚间，她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味道——铁锈、化学品、还有那甜腻腥臭的血，混合着这屋里冰冷的雪松气，钻进她的鼻腔，刻进她的感知。

她放下手。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