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沉入死寂,墙壁屏幕熄灭后的黑暗浓稠得令人窒息。只有手机屏幕还亮着,幽蓝的光勾勒着沈清歌放在桌面上的手的轮廓,指尖冰凉。
【需要一辆车。性能可靠。无记录。】
指令已发出。要求已提出。剩下的,是等待。
她没有动,依旧坐在椅子里,背脊挺直,像一尊逐渐冷却的石膏像。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资料库数据奔流时那种特有的、虚无的电子焦糊味,混合着这房间冰冷的雪松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制造意外。”
那四个字烙在视网膜上,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目标的脸,目标的生平,目标的秘密和恐惧,刚刚还在那面墙上以数据的形式疯狂流淌,此刻已经沉淀下去,变成她脑子里一份条理分明的档案。现在,这份档案的末尾,被盖上了死亡的执行戳。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这双手,几个小时前还在“好再来”饭馆油腻的水池里揉搓,洗去盘沿的残羹冷炙。现在,它们刚刚操控完一个能窥探人一生所有隐私的数字深渊,并即将去操控一辆车的方向盘,完成一次“意外”。
指尖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走廊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厚地毯完全吸收的脚步声。不是那个连帽衫男人,他的脚步更沉,更刻意。这个脚步更轻,更……小心翼翼。
脚步声在她的门外停顿。
笃、笃笃。
两轻一重,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礼貌。
沈清歌没有回应,也没有动。目光从指尖移开,落在紧闭的门板上。
门外的人等了几秒,然后,门把手被轻轻拧动。
门无声地向内推开一条缝。一张年轻、甚至可以说得上俊秀的脸探了进来,大约二十出头,头发微卷,眼睛很大,带着一种介于好奇和紧张之间的神色。他穿着合身的灰色技术员制服,手里抱着一个银色的金属工具箱。
“呃……抱歉?打扰了?”他的声音也带着一种年轻的清亮,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到什么,“‘鸮’让我来送个东西,顺便做个小调试。”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间,落在沈清歌身上时,明显停顿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很快被他掩饰下去。
沈清歌看着他,没说话。她的沉默让门口的年轻人显得有些局促。
他清了清嗓子,侧身挤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但没有完全关严。“是……一辆车的密钥和基础操作指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类似金属令牌的东西,纯黑色,表面没有任何标识,“还有一些……嗯……‘辅助工具’的激活码,需要录入你的生物信息。”
他走到桌边,将令牌放下,然后打开那个银色的工具箱。里面不是扳手螺丝刀,而是层层叠叠的精密电子仪器,导线、接口、微小的指示灯闪烁着绿光。
“很快的,只需要扫描一下你的虹膜和指纹。”他拿起一个笔状扫描器,看向沈清歌,眼神里带着询问,甚至有一丝讨好般的意味,“我叫阿哲,以后……呃,可能经常会打交道。技术支援方面的。”
沈清歌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手中的扫描器,再移回他脸上。
阿哲。技术支援。
“夜鸮”的又一部分。一个看起来更有人味、甚至有些多余的部分。
她缓缓伸出手,将指尖放在扫描器指定的凹槽上。冰凉的触感。绿光扫过她的指纹。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扫描器的镜头。虹膜被一道柔和的蓝光捕捉。
“好了。”阿哲操作着仪器,工具箱里的某个屏幕滚动过一串代码,“车已经在指定位置了。黑色的‘幽灵’,完全擦干净了,性能……嗯,你试过就知道。”他语气里忍不住带上一丝技术宅般的炫耀,但很快又收敛起来,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辅助工具的激活码已经绑定你的生物特征,需要时,用密钥令牌触发。”他指了指桌上那块黑色令牌,“指令里要求‘意外’,所以……工具库里推荐了三种方案,参数都预设好了,你可以根据现场情况选择最合适的那个触发。”
他说着,又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耳语:“滨海那个弯道,监控盲区,路面沥青三个月前重铺,但最近一周有零星降雨,湿度可能会影响刹车距离计算模型的第三项参数,你最好……”
他突然停住,因为沈清歌抬起眼看他。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没有疑问,没有感谢,没有不耐烦,甚至没有焦点,只是那么平平淡淡地看过来,却让阿哲瞬间噤声,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慌乱。
“呃……我多嘴了。”他低下头,快速收拾工具箱,“你……你需要任何技术层面的支持,可以通过内线呼叫我。代号‘工蜂’。”
他抱起箱子,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门口,拉开门缝,侧身钻了出去。
门轻轻合拢,隔绝了他离开的细微脚步声。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沈清歌一个人。
桌面上,多了一块冰冷的黑色令牌。
她拿起令牌。触手是一种奇特的温凉,似乎内部有能量在流动。令牌侧面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凹点。
她用手指按住凹点。
嗡——
房间一角,地面无声滑开一块暗格,升起一个平台。上面摆着几件东西:一套纯黑色的、材质特殊的紧身驾驶服,一双同样黑色的薄手套,一个仅能遮住鼻梁以上的黑色半脸面罩,还有一副看起来极为普通的深色运动墨镜。
没有武器。只有这些。
她走过去,脱下身上的黑色衬衫和长裤,换上那套驾驶服。面料弹性极佳,完美贴合身体每一寸曲线,却又异常坚韧,内部似乎编织了微小的电路,接触到皮肤后,传来一种恒定的微热感。手套和面罩也是同样的材质。
最后,她拿起那副运动墨镜。
戴上。
眼前的世界骤然改变。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但视野里叠加了半透明的数据层。温度、湿度、气压的实时读数悬浮在角落。视野中央有一个极小的、不断微调着十字准星的瞄准图标。耳畔响起极其微弱的电流嗡鸣声,随后一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直接传入骨膜:
“神经连接建立。视觉增强系统启动。动态捕捉辅助启动。‘意外’方案菜单载入中……”
墨镜的镜腿内侧,极细微的触点轻轻抵在她的太阳穴上,传来微弱的生物电流刺激。
她看向桌面上的黑色令牌,视野里立刻浮现出它的三维模型和一行状态提示:【车辆“幽灵”已待命。坐标已锁定。】
她拿起令牌,走向门口。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投下昏暗的光晕。墨镜的视野里,地面被标注出一条发光的路径指引,直通楼下。
她没有走楼梯,而是根据指引走向走廊尽头一部隐蔽的升降梯。梯门无声滑开,里面是金属质感的狭窄空间。
下降。
梯门再次打开,外面不是别墅的一楼大厅,而是一个地下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冷却液的味道。光线昏暗,但足以看清正中央停泊着一辆车的轮廓。
纯黑色,流线型车身低矮宽扁,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猎食者。没有任何品牌标识,车窗是不透光的墨色。
手中的令牌微震了一下。
咔哒。
车门如同翅膀般无声向上扬起。
车内是极简的驾驶舱,几乎看不到传统的仪表盘,只有前方一整块弧形的暗色玻璃操作面。
她坐进驾驶座,包裹性极强的座椅自动贴合她的身体曲线。方向盘冰冷而趁手。
令牌插入中控的一个凹槽。
嗡……
低沉的、近乎无声的电机启动音浪在地下空间弥漫开来。前方的弧形玻璃操作面亮起,无数淡蓝色的数据和线条流淌而过,最终凝聚成一个简洁的界面。中央是导航地图,一个红点正在滨海公路7.3公里处闪烁。
“目的地已设定。预计抵达时间:19:48。天气状况:晴,微风。路面温度:17摄氏度。湿度:42%……”
电子合成音在骨传导耳机里平静地汇报。
沈清歌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轻轻收拢。
油门踏板无声下沉。
黑色的“幽灵”平滑地滑出地下空间,驶入通往山下的私家车道。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山林迅速向后退去。
车窗外的世界在运动墨镜的视野里被数据化、模型化。每一个弯道的曲率,每一段路面的摩擦系数,甚至远处海面上风向的细微变化,都变成不断跳动的数字和概率曲线,涌入她的脑海。
她感受着身下这头机械野兽沉默而磅礴的力量,精准地操控着它在盘山公路上疾驰。
情绪被剥离得干干净净。
她不再是想复仇的沈清歌,不再是洗盘子的服务员,甚至不再是一个有过去的人。
她只是一个执行终端。一个被“夜鸮”注入指令、正在精确运行的部件。
目的地越来越近。
导航地图上的红点不断放大。
视野右上角的倒计时无声跳动。
19:47:33
19:47:34
前方,滨海公路那个著名的险峻弯道出现在视野尽头,像一道黑色的疤痕,切割着暮色渐浓的海岸线。
而另一辆车,正沿着对面的车道,不紧不慢地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