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灯火像一片凝固的、虚假的星海,沈清歌站在玻璃前,直到阿哲带着那袋混合着塑料、玻璃与纸屑的碎片,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房间,脚步声仓促地消失在走廊厚地毯的尽头。
门轻轻合拢,锁舌叩击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依旧站着,背影挺直,玻璃映不出她丝毫情绪。
几分钟后,或者更久。
桌上的那台纯黑手机屏幕自行亮起,没有铃声,没有震动,只有幽蓝的光无声地漫开,照亮桌面一小片区域。
沈清歌没有回头。
屏幕上的光稳定地亮着,像一只固执睁开的电子眼。
她终于动了一下,转过身,走到桌边。目光落在屏幕上。
没有新指令。
只有一个不断旋转加载的暗红色图标,形状扭曲抽象,像一滴干涸发黑的血,或者一颗被强行剥离的心脏。
加载完成。
界面跳转。不再是之前那种冷硬的、条目清晰的资料库或指令页。
而是一段视频。
自动播放。
画面剧烈晃动,焦距不稳,像是用某种隐藏的、低像素的摄像头偷拍而成。光线昏暗,充斥着大量的噪点。
但足以看清。
背景似乎是一个私人车库或者储藏室,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杂物。正中央,一个人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头上套着深色的布袋,身体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发出压抑的、呜咽般的哭泣声。
拍摄者的角度略高,带着一种冷酷的俯视。
镜头外,一个经过严重失真处理、分不清男女的电子声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电流杂音:
“编号737。任务失败。泄露‘通道’信息。裁决:清理。”
跪着的人猛地一颤,呜咽声变成了绝望的哀嚎,被布袋闷住,含混不清:“不……求求……我不是故意的……他们找到我家人……”
没有回应。
镜头外,另一只手入画。戴着黑色的哑光手套,握着一把样式极其古怪的工具,像一把加粗的注射器,前端却不是针头,而是一个微小的、高速旋转的钻头,发出低沉令人牙酸的嗡鸣。
那只手稳定得可怕,精准地抵住了跪着的人的后颈脊椎某处。
嗡鸣声陡然加剧。
跪着的人身体瞬间僵直,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剧烈地、不正常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非人的、被扼断的咯咯声。
几秒钟后,抽搐停止。身体软了下去,歪倒在地,不再动弹。
手套收回,那件古怪的工具顶端沾着一点细微的、粉白色的浆状物。
视频结束。
屏幕暗下去一秒,然后又亮起。
另一段视频。
场景切换。一个看起来像是安全屋的房间,简洁,冰冷,和沈清歌此刻身处的这个地方有某种相似的气质。一个穿着作战服的男人背对镜头,正在快速拆卸保养一支步枪,动作熟练流畅。
门被推开。另一个同样装束的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两瓶水,笑着说了句什么,将一瓶水抛过来。
背对镜头的男人抬手接住,拧开瓶盖。
就在他仰头喝下第一口水的瞬间——
他的动作猛地定格!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眼球瞬间暴突,布满血丝,脸上血管狰狞地凸起!他手中的水瓶跌落,水洒了一地。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嗬嗬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重重砸在地板上,四肢开始剧烈地、扭曲地痉挛。
抛水给他的同伴脸上的笑容僵住,转为惊骇,扑上去试图按住他:“喂!你怎么了?!”
地上的人还在疯狂抽搐,嘴角溢出白沫,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或者说,盯着隐藏摄像头的位置。
几秒后,痉挛停止。他躺在地上,彻底不动了。暴突的双眼圆睁着,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同伴跪在他身边,手探向他颈动脉,然后猛地缩回手,脸色惨白,抬头惊恐地环顾四周,仿佛看不见的死神就站在房间角落。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屏幕再次暗下,复又亮起。
第三段。第四段。第五段……
每一段都不同。地点不同,方式不同。有的利落,有的残酷,有的充满令人窒息的诡异。
但主题相同。
失败。背叛。清理。
屏幕上快速切换着这些死亡瞬间的碎片,像一场冰冷残酷的蒙太奇。那些扭曲的面孔,僵直的躯体,暴突的眼球,无声的呐喊……被压缩、剪辑在一起,反复冲击着观看者的神经。
没有声音。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恒定不变的幽蓝冷光,映着沈清歌的脸。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这些画面一帧帧闪过。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厌恶,没有怜悯。甚至连瞳孔收缩的生理反应都看不到。
她只是看着。像在看一份枯燥的操作手册,或者一段无关紧要的天气预告。
直到最后一段视频播放完毕。
屏幕没有再次亮起。
那幽蓝的光持续着,照亮她低垂的眼睫,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然后,一行新的银色字迹,在依旧残留着死亡影像的屏幕上,缓缓浮现:
【看清楚代价。】
【你的价值,仅在于‘有用’。】
字迹停留了十秒。
然后,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灯火,提供着微不足道的光源。
沈清歌在黑暗里站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摸到桌上那台重新变得冰冷死寂的手机。
拿起。
手指触摸到屏幕,解锁。
界面恢复正常。那只线条锐利的夜鸮图标安静地停留在中央。
她点开图标。
指令栏空空如也。
待命。
她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玻璃冰凉。下方的城市依旧喧嚣繁华,上演着无数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但她知道,从她签下名字、按下指纹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
她属于这里。属于这片冰冷的、只有“有用”和“无用”之分的黑暗。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掌纹交错。曾经,这里面似乎能握住一点微末的希望,或者一点可笑的温情。
现在,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看不见的、名为“代价”的丝线,从掌心蔓延而出,另一端,牢牢攥在那只代号“夜鸮”的、冰冷的手中。
她缓缓收拢手指,握成一个冰冷的拳。
玻璃上映出的她的影子,唇角似乎又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一次,连那点刀锋般的弧度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彻底的、无机质的平静。
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投下再沉重的巨石,也惊不起半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