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残留着视频带来的冰冷死亡气息,像一层看不见的粘稠薄膜,贴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沈清歌站在窗前,直到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稀疏,只剩下零星几点,如同旷野上飘忽的鬼火。
桌上的黑色手机始终沉默。
“待命”。
两个字,比任何指令都更令人窒息。它意味着你被悬挂在虚空里,脚下是万丈深渊,而那条攥着你的线,随时可能松开,或者……被剪断。
像视频里那些“失败”的、“无用”的零件。
她转身,不再看那片虚假的星空。目光扫过空旷、极简、无菌般的房间,最后落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她走过去,坐下,背脊挺直,双手平放在冰凉的桌面上。
闭上眼睛。
不是休息。是检索。
大脑像一台被强行接入庞大数据库的终端,开始以一种非人的速度、近乎暴力的方式翻检、归类、压缩过去二十四小时里被动接收的所有信息。
“幽灵”车的操控界面每一个细节。滨海公路弯道的曲率与风速湿度对轮胎的影响系数。重型越野车撞击时的角度、速度、动量计算。刀疤脸那只搭在车窗上的手,指骨形状,旧伤疤的走向,指甲里的污垢。香烟的品牌模糊logo。他眼神里野蛮的打量和狞笑背后,那一丝极其隐晦的、被严格训练过的杀戮本能。
阿哲的每一次呼吸频率,眼神躲闪的角度,手指抠刮平板电脑边缘的小动作,他看到纸条被撕碎时瞳孔的震动。他制服上残留的淡淡焊锡膏和能量饮料的味道。
别墅的结构,摄像头可能的盲区(如果存在的话),通风管道的走向,那个连帽衫男人消失的方位。
还有……那些死亡视频。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清理”方式体现出的不同风格、偏好、资源倾向。电子音失真的参数。手套的材质。工具运转的频率。
海量的碎片信息奔涌、碰撞、重组。
痛苦。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像有细小的钻头在里面搅动。神经末梢传来过载的灼烧感。胃部抽搐,喉咙发干。
这是强行将人脑当作超级计算机使用的代价。
但她脸上的肌肉没有一丝抽动,连呼吸都保持着稳定的节奏。只有额角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滴在桌面上,留下一个极小的、迅速消失的深色圆点。
不知过了多久。
她猛地睁开眼睛。
眼底一片血丝,但深处却燃着两点冰冷的、非人的幽光。
她伸出手,拿起那台黑色手机。指尖因为脑力过度消耗而微微发凉,但动作稳定精准。
解锁。点开夜鸮图标。
指令栏依旧空空如也。
她没有犹豫,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不是回复,而是主动发送。对象,【工蜂】。
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两个冷冰冰的坐标,和一行字:
【此区域信号异常波动持续17秒,疑似未授权窥探。来源未明。建议彻查。】
坐标,是她根据脑内重建的别墅结构模型,推算出的几个理论上可能存在监控薄弱点的区域之一。时间,是她随机选择的、阿哲可能正在进行设备维护的时段。
理由,无懈可击。一个刚刚经历过“外部干扰”(刀疤脸)的执行者,对自身环境安全性的合理质疑和尽责报告。
信息发出。
屏幕暗下。
等待。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几分钟后。
手机屏幕猝然亮起!
没有提示音,但光亮得刺眼。
一条新信息来自【夜鸮】,直接覆盖了之前的界面。不再是冰冷的指令格式,而是一段罕见的、带着明显情绪色彩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谁允许你擅自调用分析资源?谁允许你主动联系技术支援?】
沈清歌看着那行字,血丝遍布的眼睛里,那两点幽光轻轻跳动了一下。
像黑暗中等待许久的捕食者,终于看到了猎物踩入陷阱前那一下轻微的晃动。
她的手指落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回复,速度不疾不徐:
【协议条款补充细则第7条第3款:执行者于待命期间,对所处环境存在合理安全疑虑时,有权进行基础层级的风险评估与上报。此为行使权限,非调用资源。】
【联系‘工蜂’,因其代号于上次设备维护时主动提供,并声称负责‘技术支援’。若此联系违反规程,请明确指示后续流程。】
回复发出。
沉默。
漫长的沉默。
手机屏幕持续亮着,那端的人似乎被她这番滴水不漏、甚至反将一军的回复堵住了,正在评估,或者……震怒。
她能想象到屏幕那一边的冰冷气息。“夜鸮”不喜欢意外,不喜欢脱离掌控。尤其是来自一个新“零件”的、带着刺的“合理”行为。
又过了几分钟。
新信息切入,语气依旧冰冷,但那股质问的意味被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了更深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的权限范围仅限指令执行。无需你进行风险评估。‘工蜂’提供的信息存在冗余,已处理。】
【指令四:目标资料已下发。72小时内核验其与‘港口第七区’关联资产清单真实性。列出所有异常流水。】
指令来了。
用一个新的、繁重的任务,来警告她,并试图重新将她牢牢按回“执行终端”的位置上。
沈清歌的目光扫过新指令的内容,“港口第七区”,一个模糊的概念,但足够复杂。
成功了。
她用一次看似越界的“合理”行为,成功地刺痛了那无所不在的控制感,并换来了一条新的、可能蕴含更多信息碎片的指令。
还有那句——“‘工蜂’提供的信息存在冗余,已处理。”
阿哲被警告了。或者,更糟。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试探和交锋从未发生。
手指敲击回复,只有两个字:
【收到。】
放下手机。
她再次闭上眼睛,将新指令的关键词“港口第七区”、“资产清单”、“异常流水”投入那片刚刚经过暴力检索、尚未完全平复的脑内信息海。
新一轮的、自我折磨般的压榨和计算开始。
额角的冷汗再次渗出。
但这一次,她的唇角,在那片冰冷的、无人看到的阴影里,极细微地、冰冷地,弯了一下。
像精密齿轮,终于凭借一个微不足道的凸起,第一次,反向刮擦到了驱动它的、更大的冰冷巨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