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级数据节点的访问权限像一把更精密的钥匙,旋开了“港口第七区”更深的门扉。更多隐藏的、被层层伪装的异常流水被揪出,在屏幕上凝成冰冷的数字矩阵。沈清歌高效地处理着,大脑像一台精密过度的仪器,在指令划定的范围内全速运转,将一切情绪和杂念摒除在外。
直到一条看似普通的物流保险记录滑过屏幕。
委托方:港口第七区B-4仓库(林氏集团长期租赁)。 货物类型:工业零部件(申报)。 承运方:振远押运。 保单号:HL-20231027-088。 理赔事项:运输途中遭遇不可抗力(山体落石),全损。 赔付金额:¥3,750,000.00 审批人:赵振远。
金额不大不小,混在众多异常流水里,并不起眼。申报的货物类型也平平无奇。
但沈清歌的手指停了下来。
“工业零部件”。 “山体落石”。 “全损”。 “赵振远”。
这几个词,像几颗散落的珠子,被她脑中那根因过度使用而变得异常敏锐、甚至有些诡异的弦,无声地串联了起来。
赵振远。振远押运的老板。一个名字。
她见过这个名字。不是在“夜鸮”提供的资料里。
是在那间油烟缭绕的“好再来”饭馆。
大约半年前,一个常来的包工头喝多了,拉着人吹嘘自己见过大世面,唾沫横飞地提到过一次“振远押运的老赵”,说那人“手眼通天”,专门帮“上面的人”处理“棘手的脏东西”,还吹嘘过一次“完美的意外”,就是在盘山道上用“几个石头子儿”弄没了一车“不该存在的铁疙瘩”。
当时,所有听的人都当是醉汉的胡话。她也只是麻木地擦着旁边的桌子。
此刻,这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却带着油腻饭馆里劣质白酒和炒菜的味道,猛地撞上了屏幕上这行冰冷的保险记录。
工业零部件……铁疙瘩? 山体落石……几个石头子儿? 全损……弄没了?
巧合?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桌面。
大脑未经她允许,已经开始自动调取与“赵振远”、“振远押运”相关的所有碎片信息。注册地址、车辆档案、人员构成、近几年所有的公开招标记录和保险理赔记录……
数据流无声奔涌。
另一个碎片被捕捉、放大。
那是阿哲在极度紧张状态下,调试她砸毁的手机碎片时,平板电脑屏幕上快速闪过的一帧——某个加密通讯的碎片化日志,发送方代号模糊,但接收方IP经过多次跳转后,有一个极短暂的、未被彻底擦除的物理地址残留,指向城郊的一个物流集散中心。而那个集散中心,振远押运拥有一个长期租赁的、不对外开放的独立仓库。
还有……林氏集团。崩塌的林家。需要被“静默”的“噪音”。
碎片开始聚合。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她,这条看似普通的理赔记录,底下缠绕的丝线,可能远比那些金额更大的异常流水更脏,更深。
这不在指令范围内。“夜鸮”要的是资产清单的异常流水,不是一条已经完结、赔付金额并不惊人的保险理赔。
追查下去,是越界。是节外生枝。是巨大的风险。
她看着那条记录。
屏幕的冷光映在她眼里,深不见底。
几分钟后。
她有了动作。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却不是整理异常流水报告。她调用了刚刚获得的临时权限,直接切入港口第七区的内部监控档案库,时间定位到那份保单的理赔评估时段。
大量无关的监控视频片段被筛选掉。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分屏画面。
找到了。
B-4仓库的出货日志与那份保单的时间点吻合。监控显示,货物出库装车,覆盖着厚厚的苫布,形状……确实像某种大型机械的零部件。振远押运的车队接收,驶离。
她的手指敲击更快,调取车队离开港口后的道路交通监控追踪。
车队行驶路线正常,直到进入一段通往邻省的盘山公路。那段路恰好是监控盲区。
几个小时後,振远押运上报事故,声称遭遇落石,车辆坠崖,货物全损。保险公司现场勘查报告(附件扫描件)附有模糊的现场照片:扭曲的货车残骸挂在半山腰,崖底散落着一些变形的金属碎片和……烧焦的苫布碎片。
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
标准的流程。标准的“意外”。
像滨海公路上那辆银灰色轿车的翻版。只是更粗糙,更……经典。
沈清歌的指尖停在键盘上。
她放大那张货车残骸的照片,目光落在那些散落的“金属碎片”上。形状、断裂口……
不像工业零部件。
更像某种……被强行拆解、扭曲了的……大型服务器机柜的骨架?甚至某块碎片上,似乎还残留着半片被熏黑的、极其特殊的散热格栅设计。
一种她只在某个顶级科技公司的内部宣传册上见过的设计。而那家公司,与林家有过一项秘密的、未被披露的深度合作。
心脏猛地一跳。
那不是一车工业零部件。
那是一车需要被彻底“物理格式化”的服务器。里面可能藏着林家,或者与林家关联的某些人,最见不得光的东西。
“山体落石”。
“完美的意外”。
赵振远。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场景:重型卡车在精心挑选的弯道被几颗“意外”滚落的巨石逼停,然后被“处理”得像是失控坠崖。车和里面真正的“货物”一起,在崖底被二次处理,彻底毁灭,再换上提前准备好的、伪装成“工业零部件”的残骸,等待保险公司的勘查。
一条高效、冷酷、专门处理“棘手脏东西”的流水线。
而这条流水线,现在可能还在运转。为“夜鸮”,或者为“夜鸮”之外的什么人。
她盯着屏幕上赵振远那三个字。
然后,做了一件极其冒险的事。
她小心翼翼地、利用权限绕了三个弯,模拟了一个港口安保部门的低级查询指令,触发了对B-4仓库更早时间段的物流记录进行一次看似例行的冗余备份检查。
大量数据被触发回调。
在纷乱的数据流中,她精准地捕捉到了其中一条——在那份保险理赔发生的前一周,有一批标注为“废旧金属”的货物,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看似毫无关联的地址,被运入了B-4仓库。审批记录极其简单,只有一个电子签名。
签名的数字证书经过一层伪装,但她消耗着刚刚恢复少许的脑力,强行剥离了那层伪装。
签名人:李岩。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但在名字后面,紧跟着一个极小的、系统自动生成的经办人部门编号。
那个编号的前缀……不属于港口第七区。
也不属于林氏集团。
它属于本地市政下属的、一个负责处理废弃物的清运办公室。
市政的废弃金属,提前一周运入了林氏租赁的港口仓库?
然后一周后,一批“工业零部件”从同一个仓库运出,遭遇“意外”全损。
而真正需要被毁灭的服务器,去了哪里?是被伪装成了“废旧金属”运入?还是……
线索在这里打了个结。
迷雾更浓。
沈清歌缓缓向后靠进椅背。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名字“李岩”,和那个更诡异的部门编号。
一条原本以为只是陈年旧账的保险记录,底下牵扯出的泥潭,似乎比想象得更深,更污浊。
而“夜鸮”知道吗?
它给她开放这部分权限,是无意间的疏漏,还是……又一次冰冷的测试?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又一次窥见了一条隐藏的、流淌着污血和秘密的血管。
而这一次,似乎离某个庞大的、盘根错节的根系更近了一些。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将关于这条保险记录的所有发现和挖掘痕迹,彻底抹除。屏幕上重新只剩下那些符合指令要求的、“安全”的异常流水列表。
仿佛刚才那番危险的窥探,从未发生。
只有她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出一丝冰冷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