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两个字,像两粒冰渣,落在沈清歌的视网膜上。指令清晰,期限紧迫,资料却寡淡得像兑了水的酒,透着精心算计过的敷衍和陷阱的味道。
她关掉资料包,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嗡鸣,以及自己平稳得近乎机械的心跳。
不能不去。
但更不能就这样去。
她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先于她触碰到那片危险区域、搅浑水、甚至……触发某些预设警报的眼睛。一双“夜鸮”意料之中、或许也乐见其成的、属于“镰刀”小组的眼睛。
尤其是,那双属于“屠夫”的、充满暴戾和破坏欲的眼睛。
她拿起内部通讯器。这一次,没有呼叫“屠夫”,而是接通了“账簿”。
滴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
“账簿”冰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什么事?”背景里是极其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她似乎永远在处理数据。
“新指令。”沈清歌开门见山,声音平直,听不出任何情绪,“目标‘渡口’,沿海废弃码头,72小时外围侦查。资料已共享。”
通讯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键盘声停顿了一下。“看到了。信息不全,风险未知。”
“需要初步渗透,建立监控节点,评估物理安保等级。”沈清歌继续道,语气像是在布置一项常规工作,“‘屠夫’的风格不适合前期潜入。我需要你远程提供技术支持,尝试切入该区域可能存在的任何残存通讯网络或安防系统,获取实时画面或数据流。”
“账簿”立刻回应,语速快而清晰,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和警惕:“目标区域显示为重度废弃状态,常规通讯基站信号极弱。切入残存系统需要特定接口和权限,强行破解会触发高等级警报。风险系数过高,不符合规程。”
“所以需要非标准手段。”沈清歌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我记得你之前提交过一份关于利用民用无人机集群进行低空信号中继与弱信号放大的可行性报告。”
“账簿”再次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那份报告是她为了展示技术能力而做的理论推演,充满了理想化的假设,从未被批准实施,风险极大。
“……理论模型不成熟,环境变量过多,失败概率超过70%。”她最终回答,语气僵硬。
“但这是目前唯一能在不直接物理接触的情况下,获取初步实时情报的方法。”沈清歌步步紧逼,“或者,你有更稳妥且高效的建议?”
“账簿”不说话了。只能听到她略微加重的呼吸声。她当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在信息匮乏的情况下,任何行动都伴随着风险。
“……我需要调整参数,重新模拟。还需要‘幽灵’车的移动信号平台作为中继基站支撑。”她最终妥协了,但语气更加冰冷,“而且,我需要‘屠夫’负责无人机的物理投放和回收保障。那片区域海况复杂,随时可能有意外。”
“可以。”沈清歌干脆地答应,“我会协调‘屠夫’。一小时后,地下车库汇合,进行设备调试。”
不等“账簿”再说什么,她切断了通讯。
然后,她立刻接通了“屠夫”的线路。
几乎是秒接。
“干嘛?”屠夫沙哑粗糙的声音传来,背景里是某种重物有规律撞击沙袋的沉闷声响,砰!砰!砰!
“‘渡口’。新骨头。”沈清歌言简意赅,“需要你帮忙扔点‘小玩具’过去,顺便看看有没有碍眼的家伙。”
砰!声响停顿了一下。
随即,屠夫发出低沉而兴奋的笑声,像野兽看到猎物:“呵……总算来点有意思的了。什么时候?在哪儿?”
“一小时后。车库。‘账簿’需要你保障无人机投放。”
“无人机?啧,娘们儿玩意儿。”屠夫不屑地啐了一口,但语气里并没有拒绝,“行吧。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通讯切断。
沈清歌放下通讯器。
烟雾已经放出。饵料已经抛下。
现在,需要准备真正的鱼钩了。
她走到衣柜前,没有选择那套特殊的黑色驾驶服,而是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质地普通的连帽衫和工装裤,脚上是磨损严重的旧运动鞋。又从衣柜底层翻出一个帆布背包,里面是一些看似寻常的物品:一瓶水,几包压缩饼干,一套多功能工具钳,一捆高强度鱼线,几个不同型号的强磁铁,以及……一把刃口被特意打磨得看起来很钝、毫不起眼的求生刀。
她将背包检查了一遍,然后拿起那台黑色手机。调出“渡口”的模糊坐标和老旧卫星图,再次记忆。然后,清除了所有的浏览记录。
时间差不多了。
她背上帆布包,走出房间,走向地下车库。
车库裡,“幽灵”车已经停在那里,流线型的车身在冷光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旁边是那辆灰色的旧面包车。
“账簿”已经在了。她换了一身便于活动的黑色运动服,但依旧戴着那副无框眼镜,面前摆着一个打开的银色金属箱,里面是各种精密的电子元件、无人机零件和缠绕的数据线。她正全神贯注地进行最后的调试和连接,手指飞快,脸色严肃。
屠夫靠在面包车车头上,依旧穿着那身脏兮兮的背心和工装裤,手里抛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看到沈清歌过来,他咧开嘴,露出面罩下的牙齿,眼神兴奋。
“东西呢?”沈清歌直接问“账簿”。
“账簿”头也不抬,指了指金属箱旁边三个只有巴掌大小、造型像黑色飞虫的微型无人机:“改装好了。加装了高敏摄像头、热成像和弱信号增强天线。续航时间25分钟。控制端已经和‘幽灵’的车载系统桥接。”
她又指了指箱子里几个香烟盒大小的黑色方块:“信号中继器。需要放置在预设坐标点。”
沈清歌看向屠夫。
屠夫停止抛玩匕首,将其插回后腰,走到面包车后门,拉开门。里面放着一个小型的、带有发射管的军用级无人机投送装置。“这玩意儿能把你的‘小虫子’打到两公里外,准头还行。”
“账簿”调试完毕,合上金属箱,站起身:“可以开始了。‘幽灵’车需要移动到预定中继位置。”
沈清歌点点头,拉开“幽灵”的驾驶座车门。“账簿”坐进了副驾驶,将金属箱放在腿上,连接上车载接口。
屠夫则跳上了面包车驾驶座。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别墅,融入夜色。
根据“账簿”的导航,“幽灵”车最终停在距离“渡口”废弃码头约五公里外的一处偏僻沿海公路旁。这里地势略高,能勉强接收到来自码头方向的微弱信号。
“账簿”快速操作着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信号波形图和地图界面。“中继器投放点A,坐标已发送。”她语速很快。
屠夫的面包车停在后面。他下车,熟练地架起那个小型发射管,将一枚信号中继器装入弹舱。调整角度,计算风速。
噗一声轻微的闷响。
中继器被精准地射向预定的海岸礁石区域。
“信号强度提升15%。”“账簿”盯着屏幕,“准备释放侦察单元1号。”
第一个微型无人机被屠夫用发射管射出,像一只黑色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滑向废弃码头的方向。
“账簿”的电脑屏幕上,分屏显示出无人机传回的实时画面:颠簸的飞行视角,下方是漆黑的海面和模糊的海岸线。热成像模式下,只有一片冰冷的蓝色。
沈清歌坐在驾驶座上,目光也落在副驾驶的屏幕上,但大部分注意力,却集中在自己的感知上。她在记忆路线,评估环境,计算着每一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应对方案。
无人机逐渐靠近码头区域。
传回的画面开始清晰。那确实是一个早已废弃的地方,腐朽的木制栈桥伸向海中,大部分已经坍塌。几座锈迹斑斑的吊塔和仓库像巨兽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没有任何灯光,没有人迹,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声响。
“未发现明显热源。”“账簿”冷静地汇报,“可见光扫描,无近期人类活动痕迹。”
一切看起来,就像资料描述的那样,是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太安静了。
安静得反常。
沈清歌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释放2号单元。扩大扫描范围,重点探测水下和仓库内部结构。”“账簿”下令。
第二架无人机射出。
画面切换。2号无人机降低高度,贴着海面飞行,试图探测水下是否有异常。同时,1号无人机开始尝试靠近最大的那座仓库,寻找缝隙进入内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仓库内部画面传回:空旷,破烂,堆满了各种海洋垃圾和废弃物。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水下扫描也没有发现。
屠夫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靠在面包车上,用匕首削着一块木头。
就在1号无人机试图从仓库一个破窗钻入时——
滋啦!
屏幕上的画面猛地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即变成一片雪花!信号强度指示条瞬间跌落到红色区域!
“1号单元失联!”“账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技术员遇到未知故障时的紧张,“信号被强力干扰!来源不明!”
几乎同时!
2号无人机传回的画面边缘,似乎捕捉到远处海面上,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像是一点微光,又像是……潜望镜的反光?
“2号单元!拉高!规避!”“账簿”急声命令!
但已经晚了!
2号无人机的画面也猛地一歪,随即彻底黑屏!
信号完全消失!
两架价值不菲的微型侦察无人机,在短短几秒内相继失联!
“怎么回事?!”屠夫猛地站直身体,匕首收起,眼神变得锐利而危险。
“账簿”脸色煞白,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击,试图找回信号或分析干扰源,但屏幕上只有一片错误提示。“干扰源强度极高!定向性明确!不是自然现象!我们被发现了!”
沈清歌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瞬间黑屏的显示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果然。
有埋伏。
或者说,有“东西”在那里守着。
“渡口”,根本不是一座空城。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脸色难看的“账簿”,和已经进入战斗状态的屠夫。
“撤。”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账簿”愣了一下,似乎心有不甘,还想尝试什么。
屠夫却已经干脆地转身,开始快速收拾发射装置:“听她的!妈的,这鬼地方邪门!”
“账簿”咬了咬牙,最终也合上电脑,开始拆卸连接线。
两辆车迅速调头,引擎发出低吼,沿着来路疾驰而去,将那个吞噬了无人机的、沉默而危险的废弃码头远远抛在身后。
车内一片死寂。
只有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和“账簿”不甘心的、细微的呼吸声。
沈清歌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黑暗的公路。
袖口下,那枚纽扣的粗糙凹点,隔着布料,隐隐硌着皮肤。
第一次试探,付出了两架无人机的代价。
但至少,确认了一件事。
“渡口”的水,比想象得更深。
而“夜鸮”派她来,绝不仅仅是侦查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