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短暂地压下了太阳穴的胀痛。沈清歌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毫无血色的脸。水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像冰冷的泪,却带不起半分涟漪。
转移方案已经发出。剩下的,就是执行。
她需要一件“道具”。一件能在接触母亲时,最大限度降低她戒心、甚至引发她某种特定情绪的道具。
一件……来自“过去”的道具。
她走回房间,目光扫过空荡的四壁。这里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任务。但她记得来时的帆布包里,似乎还有几件没来得及清理掉的旧物。
她从床底拖出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将里面剩余的东西倒在地上。几件洗得发白的廉价衣物,一个干瘪的钱包,还有……一个用粗糙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
她的指尖微微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慢慢地、一层层地剥开那已经磨损泛黄的牛皮纸。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刻的燕子。做工很粗糙,刀法稚嫩,燕子的一只翅膀甚至有些歪斜。木头因为年深日久,颜色变得深暗,但表面却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温润。
这是她很多年前,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用捡来的木柴头,偷偷给母亲刻的生日礼物。那时家里穷,买不起像样的东西。母亲收到时,一边笑着骂她瞎折腾,一边却宝贝似的收了起来,一直放在床头柜上。
后来家里接连变故,火灾,逃亡……这东西竟然还在。被她下意识地塞进了行李最深处,带到了这个地狱。
木头燕子安静地躺在她掌心,冰凉,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早已消散的温度。
就是它了。
她将木头燕子重新用牛皮纸包好,塞进黑色衬衫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那硬硬的轮廓。
然后,她换上那套便于行动的深灰色连帽衫和工装裤,检查了帆布包里的必备物品:水、压缩食物、工具、强磁铁、那把不起眼的求生刀。
最后,她拿起黑色手机。
屏幕上,“账簿”和屠夫已经回复确认收到方案,并完成了各自的准备工作。“账簿”提供了医院内部监控的实时屏蔽时间窗口(仅有7分钟),以及一条利用医疗垃圾车转运的隐秘路线。屠夫则确认面包车已加装临时信号干扰装置。
凯斯没有回复。沉默代表着许可。
时间:凌晨3点。人类生理最疲惫、警惕性最低的时刻。
地点:市第六人民医院,住院部三楼,肿瘤科,7号病房。
目标:王淑芬。生物钥匙。
行动代号:夜莺。
沈清歌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
然后,她背上帆布包,走出房间,融入别墅内部的阴影中。
没有使用升降梯,而是通过那条狭窄的应急通道,直接下到地下车库。
灰色的面包车已经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屠夫坐在驾驶座,嘴里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眼神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账簿”坐在中排,膝盖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亮她严肃的脸,手指正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进行最后的系统确认。
沈清歌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车内弥漫着烟草、机油和一种紧绷的沉默。
“路线清空。监控屏蔽倒计时2分钟开始。”“账簿”头也不抬地汇报,声音冰冷。
屠夫一脚油门,面包车如同离弦之箭般窜出车库,驶入凌晨空旷无人的街道。车速极快,却异常平稳,灵活地穿梭在楼宇的阴影中。
车窗外的城市在沉睡,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偶尔有夜归的车辆驶过。
沈清歌的目光落在窗外,眼神没有焦点。袖口下的纽扣凹点,口袋里的木头燕子,像两个冰冷的坐标,锚定着现实与回忆的裂缝。
“屏蔽开始。持续时间7分钟。”“账簿”的声音打破沉默。
面包车猛地拐入一条背街小巷,停在医院后墙一处堆放医疗废弃物的偏僻角落。浓重的消毒水和腐败物的气味瞬间涌入车内。
“行动。”沈清歌低声道,推开车门。
三人如同鬼魅般下车。
屠夫从车后拿出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医疗垃圾袋,粗暴地将里面的东西倒空,然后示意沈清歌进去。
沈清歌没有任何犹豫,蜷缩身体,钻进了那个粘腻冰冷的袋子。
屠夫扎紧袋口,将她像一件真正的垃圾一样扛在肩上,脚步沉重地走向医院后门的一个专用通道。“账簿”紧随其后,操作着电脑,屏蔽着沿途可能存在的传感器。
通道门口有一个正在打瞌睡的保安。屠夫毫不避讳地扛着袋子走过,保安只是迷迷糊糊地抬了下眼皮,又垂了下去。
进入医院内部。消毒水味更加浓烈。凌晨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散发着惨绿的光。
按照“账簿”的指引,屠夫扛着沈清歌,快步走向货运电梯。电梯上升,停在三楼。
电梯门打开。肿瘤科的走廊更加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着死亡的气息。只有远处护士站传来极其细微的鼾声。
屠夫将垃圾袋放在7号病房门口,用眼神示意沈清歌,然后和“账簿”迅速隐入旁边的消防通道阴影里,负责警戒和信号维持。
沈清歌在袋子里静静等待了几秒,然后,用求生刀从内部划开一道口子,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她站在病房门口。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
里面,躺着她的母亲。那把通往“渡口”的“钥匙”。
也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唯一的血亲。
指尖有极其细微的颤抖,被她强行控制住。
她拧动门把手,推开了一条缝隙。
病房里光线昏暗,只有床头一台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微弱的滴滴声,屏幕上的绿色波形缓慢起伏。空气里弥漫着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种病人身上特有的、衰败的气息。
靠窗的病床上,一个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身影蜷缩着,盖着白色的被子,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看不见。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枕头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露出的皮肤蜡黄而松弛,布满了深重的皱纹和褐色的老年斑。
是王淑芬。比记忆中最后一次见面时,又憔悴苍老了无数倍。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沈清歌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呼吸有瞬间的停滞。
她轻轻带上门,脚步无声地走到床边。
低头,看着母亲沉睡(或者说昏迷)的脸。那张曾经给予她无数温暖和庇护的脸,如今只剩下痛苦折磨后的麻木和空洞。
监护仪上的数字微弱地跳动着。像生命的倒计时。
沈清歌缓缓伸出手,不是去触碰母亲,而是伸向内侧口袋,掏出了那个用牛皮纸包裹的木头燕子。
她剥开牛皮纸,将那只粗糙的木燕子,轻轻放在了母亲的枕边,放在她那枯瘦的手旁。
然后,她俯下身,凑到母亲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几乎只有气流的声音,低语:
“妈……”
一声呼唤,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病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有监护仪的滴滴声依旧。
沈清歌停顿了一下,继续用那种气声低语,语气却带上了一种刻意营造出的、带着恐惧和急切的颤抖:
“妈……醒醒……是我,清歌……”
“……有人要来了……林国栋的人……他们找到我们了……要灭口……”
“……我们得马上走……离开这里……我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老人昏沉的意识里。利用着母亲对林家根深蒂固的恐惧,利用着那残存的、保护女儿的本能。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妈……跟我走……求你了……”
病床上,王淑芬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枯瘦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碰到了枕边那个冰冷的木头燕子。
沈清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紧紧盯着母亲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王淑芬的眼皮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最终,聚焦在近在咫尺的沈清歌脸上。
那眼神里,先是极度的茫然和虚弱,随即,像是认出了她,闪过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亮。嘴唇在氧气面罩下艰难地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清……歌……?”
“是我,妈。”沈清歌立刻抓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而干瘦,像枯树枝,“没时间解释了……快,跟我走!”
她用力,试图将母亲从床上扶起来。
王淑芬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全靠沈清歌支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恐惧,看着女儿,又茫然地看向四周,氧气面罩下发出急促的喘息。
“……去哪……为什么……”
“别问!相信我!”沈清歌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半扶半抱地将母亲挪下床,将一件准备好的、宽大的旧外套裹在她身上,遮住了病号服。
整个过程,王淑芬几乎没有反抗,只是被动地依靠着女儿,浑浊的眼睛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入氧气面罩边缘。是痛苦的泪水?还是恐惧的泪水?或许,还有一丝见到女儿后本能的、残存的依赖?
沈清歌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她咬紧牙关,支撑着母亲几乎没有任何重量的身体,快步走向病房门口。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口袋里的木头燕子,隔着布料,硌着她的胸口,冰冷刺骨。
她推开病房门。
走廊依旧空荡。屠夫和“账簿”从阴影中闪出,一前一后,警惕地护卫着。
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屠夫上前,想要接过王淑芬。
沈清歌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自己牢牢扶着母亲,低声道:“我来。你断后。”
屠夫愣了一下,咧开嘴,没说什么,退到后面。
四人沿着原路,快速而无声地撤离。
经过护士站时,那个值班护士依旧在熟睡。
进入货运电梯,下行。
走出后门,回到那弥漫着恶臭的医疗废物堆放点。
屠夫拉开面包车侧门。沈清歌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扶进中排座位,让她靠坐在角落里。王淑芬已经几乎完全虚脱,闭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氧气面罩上凝结了一层白雾。
“账簿”立刻上前,拿出一个便携式的小型氧气瓶,替换下医院的设备,并给王淑芬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和营养剂。
“生命体征稳定,但很虚弱。必须尽快到达目的地。”“账簿”冷静地汇报,语气像在描述一件仪器。
沈清歌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苍白如纸、呼吸微弱的侧脸,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面包车引擎发动,迅速驶离医院,汇入即将苏醒的城市街道。
车窗外,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
最艰难的一步,完成了。
“钥匙”已经到手。
但沈清歌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前往“渡口”的路,每一步,都将是通往地狱的阶梯。
而她,亲手搀扶着母亲,走在这条阶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