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面包车在渐亮的晨雾中穿行,像一条滑腻的鱼,避开逐渐苏醒的城市主干道,钻进错综复杂的旧城区脉络。引擎声被刻意压抑,轮胎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只发出沉闷的粘腻声响。
车内,空气混浊。医疗废物的恶臭尚未散尽,又掺入了小型氧气瓶运作的微弱嘶嘶声,以及王淑芬沉重而断续的呼吸。她靠在角落,镇静剂让她重新陷入昏睡,蜡黄的脸埋在宽大旧外套的阴影里,只有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波形,证明着生命顽强的、却也无比脆弱的迹象。
“账簿”坐在副驾驶,膝盖上的电脑屏幕闪烁着复杂的地图和信号监控界面,她不时低声报出调整后的路线,避开早高峰的苗头和几个临时增设的交警检查点。她的侧脸在屏幕冷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刻板。
屠夫掌控着方向盘,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每一个路口、后视镜里每一辆可能尾随的车辆。他开得依旧蛮横,却多了一种猎犬般的警惕。肌肉贲张的手臂偶尔因为急转而绷紧。
沈清歌坐在母亲身边,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被晨光勾勒出轮廓的破败街景,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身边这具微弱呼吸的躯体上。
她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冰凉,能听到那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全力的艰难。袖口下,纽扣的凹点隔着布料传来清晰的触感,而衬衫内侧口袋里,那只木头燕子更像一块冰,紧贴着她的皮肤。
“钥匙”……
这个词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带着血腥和冰冷的嘲讽。
她必须保住这把“钥匙”。不仅仅是为了任务,不仅仅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渡口”秘密。更是因为,这是她的母亲。是她在这黑暗漩涡中,唯一还能触摸到的、与“沈清歌”这个名字相关联的实体。
但她也知道,“夜鸮”要的是一把能用的“钥匙”,而不是一个需要精心呵护的病人。一旦母亲失去利用价值,或者成为累赘……
她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
吱——!
刺耳的刹车声猛地撕裂了车内的寂静!
面包车毫无预兆地在一个十字路口猛地甩尾停下!巨大的惯性将所有人狠狠向前抛去!
沈清歌下意识用身体护住母亲,自己的肩膀重重撞在前排座椅靠背上,一阵闷痛。
“妈的!怎么回事?!”屠夫暴躁地吼道,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枪。
“账簿”脸色煞白,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击:“前方三百米,临时路障!不是交警!是……是黑色的车!两辆!把我们堵死了!”
沈清歌猛地抬头看向前方!
透过布满灰尘的前挡风玻璃,只见十字路口前方,横向停着两辆黑色的越野车,完全堵死了去路!车型厚重,车窗贴着完全不透光的黑膜,车旁站着几个穿着黑色冲锋衣、面容冷硬的男人,正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的面包车!
是昨天跟踪的那辆车!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在这里设了伏击!
“倒车!快倒车!” “账簿”急声喊道!
屠夫反应极快,猛挂倒挡,油门踩到底!
面包车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向后猛退!
但几乎同时!
后方也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声!另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鬼魅般从侧后方的小巷里窜出,死死咬住了他们的退路!
三面合围!
被包饺子了!
“操!”屠夫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眼神瞬间变得血红,充满了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般的疯狂,“跟他们拼了!”
他猛地打方向盘,试图利用面包车相对较高的底盘和重量,强行撞开侧面一辆看起来稍小的黑色轿车,冲出一条路!
“不行!车上有‘钥匙’!”沈清歌厉声喝道,同时一把将昏迷的母亲更紧地护在怀里,“硬闯太危险!”
“那怎么办?!等死吗?!”屠夫咆哮着,面包车已经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车头狠狠撞向了那辆黑色轿车的侧腰!
砰!!
巨大的撞击声!金属扭曲碎裂!黑色轿车被撞得横移出去,车门凹陷,玻璃炸裂!
但面包车自己也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猛地一震,车头冒起白烟,速度骤减!
而另外两辆越野车已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左一右猛扑过来!车窗降下,伸出黑洞洞的枪口!
“低头!”沈清歌嘶吼着,将母亲的身体完全压在自己身下!
噗噗噗噗——!
安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如同疾风骤雨般响起!子弹如同冰雹般密集地打在面包车车身、车窗上!
防弹玻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车身上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弹孔!
“账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抱着电脑蜷缩在座位下。
屠夫猛地踩下刹车,同时单手操控方向盘,另一只手已经抽出配枪,看也不看就朝着窗外左侧的越野车连续射击!他的枪法极准,子弹精准地打在对方车辆的轮胎和引擎盖上!
左侧越野车的前胎瞬间爆裂,车头一歪,失去了控制,狠狠撞向了路边的电线杆,发出轰然巨响!
但右侧的越野车已经逼近!更多的子弹倾泻而来!
一颗流弹击穿了本就脆弱的后车窗,擦着沈清歌的头顶飞过,打在对面的车壁上,留下一个冒烟的弹孔!
不能再待在车里了!这辆破面包撑不了多久!
沈清歌的大脑在枪林弹雨中飞速运转。目光急速扫过周围环境——右侧是一条狭窄的、堆满垃圾桶的小巷!
“右边!进巷子!”她对着屠夫吼道!
屠夫也看到了那条唯一的生路,没有任何犹豫,猛打方向盘,同时将油门踩到底!
冒着白烟、布满弹孔的面包车发出一声垂死的咆哮,如同受伤的蛮牛,一头撞开巷口的几个垃圾桶,强行挤进了那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巷道!
哐当!咔嚓!
车身两侧与墙壁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火星四溅!
后面的黑色越野车试图追击,但巷口太窄,它庞大的车身根本无法进入,只能愤怒地鸣着喇叭,子弹徒劳地打在巷口的墙壁上。
暂时安全了!
但危机远未解除!
面包车在狭窄的巷道里歪歪扭扭地前行了几十米,终于因为车头损伤过重,吭哧了几声,彻底熄火,停了下来。白烟更浓了。
“下车!快!”沈清歌当机立断,拉开车门,率先跳下车,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的母亲抱了出来。
母亲轻得可怕,像一片羽毛。
屠夫和“账簿”也迅速下车。“账簿”的脸色惨白如纸,抱着电脑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屠夫则警惕地举着枪,守在巷口,监视着外面的动静。
“他们肯定会派人从巷子两头包抄!”“账簿”声音发颤地说道,快速操作电脑,“这条巷子是死胡同!我们被堵死了!”
沈清歌环顾四周。巷道狭窄,两侧是高耸的、斑驳的旧楼墙壁,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电线和老旧雨棚。尽头是一堵三米多高的砖墙,墙上布满滑腻的青苔。
绝路。
她的心脏沉了下去。但眼神却愈发冰冷。
不能死在这里。母亲不能死在这里。
她的目光落在巷子两侧那些锈蚀的消防梯、老旧的排水管道上。
“上墙。”她冷静地吐出两个字。
“什么?”“账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那堵光滑高耸的墙壁,“这怎么可能……”
屠夫也回头看了一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老子可不会飞!”
“不是飞。”沈清歌将母亲小心地靠放在墙边,快速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捆高强度鱼线和几个强磁铁,“用这个。”
她将鱼线一端牢牢系在强磁铁上,然后深吸一口气,手臂猛地发力,将磁铁向上抛去!
磁铁带着鱼线,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吸附在了墙头一根突出的、锈蚀的钢筋上!
沈清歌用力拽了拽,确认牢固。
“你先上。”她看向“账簿”,“带着电脑。上去后,用鱼线做牵引,我们把‘钥匙’拉上去。”
“账簿”看着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鱼线,又看了看高墙,脸上血色尽失,但还是咬了咬牙,将电脑背好,抓住鱼线,双脚蹬着墙壁,艰难地向上爬去。她的动作笨拙而惊险,好几次差点滑落。
终于,她爬上了墙头,趴在那边,剧烈地喘息着。
“快!他们进来了!”守在巷口的屠夫低吼一声,抬手就是两枪!巷口传来一声闷哼和杂乱的脚步声,显然对方试图强攻,被暂时压制了。
沈清歌不再犹豫,用鱼线在母亲腋下和腰部快速缠绕,打了一个牢固的结。
“拉!”她对着墙头的“账簿”喊道,同时和屠夫一起,在下面用力托举。
“账簿”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将王淑芬向上拉。老人的身体在空中微微晃动,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沈清歌在下面死死盯着,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终于,王淑芬被拉上了墙头。“账簿”将她安置在相对安全的墙头内侧。
“该你了!”沈清歌对屠夫喊道。
屠夫又朝着巷口开了几枪,打空了一个弹匣,骂了一句,转身抓住鱼线,他力量大,动作远比“账簿”迅捷,几下就攀上了墙头。
现在,只剩下沈清歌一人还在巷子里。
她听到巷口传来的、越来越近的、谨慎而密集的脚步声。对方正在交替掩护,稳步推进。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鱼线,正要向上攀爬——
突然!
巷口方向,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带着轻微的呲呲声,被扔了进来!
震撼弹!
沈清歌瞳孔骤缩!来不及思考,她猛地向旁边扑倒,同时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轰——!!!
巨大的爆鸣和强烈的闪光瞬间充斥了整个狭窄的巷道!即使有所准备,沈清歌依旧感到耳膜如同被撕裂,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席卷而来!
她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试图恢复感知。
脚步声变得清晰,正在快速靠近!
完了……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际——
墙头上,屠夫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他探出半个身子,手中不是手枪,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把造型狰狞的短管霰弹枪!
轰!!
震耳欲聋的枪声盖过了所有杂音!大量的钢珠如同暴雨般泼洒向巷口!
巷口顿时传来一片惨叫声和混乱!
“快上来!!”屠夫咆哮着,对着下面伸出手。
沈清歌强忍着眩晕和耳鸣,抓住那只粗壮有力的手,借着屠夫的力量,双脚蹬墙,奋力向上攀爬!
就在她身体刚刚离开地面的瞬间——
噗噗噗!
几颗子弹打在她刚才趴伏的位置,溅起一串火星!
她翻上墙头,重重摔在另一边相对平坦的屋顶上,大口喘着气,眼前依旧发花,耳朵里嗡嗡作响。
“走!”屠夫收回霰弹枪,低吼一声,弯腰将昏迷的王淑芬再次扛在肩上。
“账簿”也已经爬起来,抱着电脑,脸色惨白地指着另一个方向:“那边!可以通到后面的旧货市场!那里人多,容易摆脱!”
四人顾不上喘息,沿着连绵的旧楼屋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奔跑。
身后,巷子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零星的枪声,但追击显然被暂时阻断了。
晨光熹微中,四个狼狈的身影在破败的屋顶上亡命奔逃。扛着老人的壮汉,抱着电脑的年轻女人,以及跟在最后、脸色苍白却眼神冰冷的沈清歌。
像一幅怪诞而绝望的浮世绘。
沈清歌回头看了一眼那堵高墙,和墙下那条几乎让他们葬身于此的死巷。
袖口下的纽扣凹点,在奔跑的颠簸中,清晰地硌着她的手腕。
这一次,他们侥幸逃脱。
但“渡口”之路,显然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凶险莫测。
而身后的追兵,绝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