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粗糙的塑料束带深深勒进沈清歌的手腕,反剪在身后。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涩痛,但她没有眨眼,只是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两个穿着黑色作战服的男人粗鲁地将王淑芬架起来。母亲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玩偶,头无力地垂着,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屠夫被同样反铐,腹部的伤口因为粗暴的动作再次崩裂,血水混着雨水浸透了他腰间的绷带。他低垂着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却没有再反抗。
“走!”一个似乎是头目的追兵,用枪口狠狠顶了一下沈清歌的后背。
她踉跄一步,被推搡着走出排水管道。暴雨依旧滂沱,砸在脸上生疼。几辆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越野车如同蛰伏的巨兽,停在泥泞的空地上,车门大开。
她和屠夫被分别塞进两辆车的后座,左右各有一名持枪的追兵看守,枪口始终不离他们的要害。王淑芬则被单独安置在另一辆车上。
引擎轰鸣,车队碾过泥泞,驶离老船厂废墟,再次汇入被暴雨笼罩的城市脉络。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刮器单调地左右摆动,以及身边追兵粗重的呼吸声。车窗被深色贴膜完全遮挡,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只能感觉到车辆在频繁地转弯、加速,显然在刻意绕行,避免被追踪。
沈清歌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睛。手腕被束缚的疼痛,湿透衣服的冰冷,都无法掩盖她脑中飞速运转的计算。
投降是不得已的险棋。目的是被带入“渡口”核心区域。但这些追兵……他们是谁的人?看装备和行事风格,不像是“夜鸮”的常规部队。是“渡口”本身的守卫?还是第三方势力?他们也需要“钥匙”?
母亲的状态……越来越差了。刚才在管道里那短暂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如果“钥匙”在抵达前就失效……
她不敢再想下去。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被带到目的地,等待机会的出现。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车辆的颠簸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周围的噪音也变得不同。不再是城市街道的喧嚣,而是一种……更加空旷的、带着回音的寂静,夹杂着风雨和海浪的声音。
到了。
沈清歌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车队最终彻底停下。
车门被猛地拉开,冰冷的、带着浓重海腥味和铁锈味的空气瞬间涌入。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如墨。
沈清歌被粗暴地拽下车。
眼前是一个极其宽阔、挑高惊人的封闭空间。像是一个废弃的巨型船坞或者仓库的内部。顶部是纵横交错的、锈蚀的钢架结构,高处有零星几盏功率巨大的探照灯,投下惨白的光柱,切割着弥漫的灰尘和水汽。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布满了油污和积水。
空间的正中央,是一个庞大得令人心悸的、由无数粗大线缆、冷却管道和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黑色金属柜体组成的复杂结构。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来自异世界的钢铁山峰,散发出一种低沉的、近乎实质的能量嗡鸣。
这就是“渡口”的核心?
沈清歌的目光瞬间被它吸引。那种非人的、冰冷的科技感,与周围破败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而在那庞大结构的基座前方,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一人,背对着他们,身形挺拔,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衣角在从缝隙灌入的海风中微微拂动。仅仅一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掌控一切的、沉重的威压。
不是凯斯。
沈清歌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人缓缓转过身。
一张中年男人的脸。面容冷峻,线条硬朗,眼神锐利如鹰隼,沉淀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城府。他的目光扫过被押解过来的沈清歌和屠夫,最后落在被两名追兵架着的、昏迷不醒的王淑芬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欢迎来到,‘方舟’。”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在空旷的空间里清晰地回荡。
方舟?
不是“渡口”?
沈清歌的心猛地一沉。她赌错了?这里不是“渡口”?那这里是哪里?这个男人又是谁?
“陈……陈理事?!”被押在一旁的屠夫,突然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你……你怎么会……”
被称作陈理事的男人目光淡淡地扫过屠夫,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漠然:“‘屠夫’?看来凯斯把他也派来了。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沈清歌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
陈理事。理事会的理事?“夜鸮”并非铁板一块,内部有派系斗争?凯斯是其中之一,而这个陈理事,是另一派?甚至可能是……凯斯的对手?
所以,这些追兵是陈理事的人?他们拦截“钥匙”,不是为了帮助凯斯完成任务,而是为了……抢夺“方舟”的控制权?
信息量巨大,冲击着她的认知。
陈理事不再理会屠夫,目光重新回到沈清歌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你就是沈清歌?那个‘清道夫’?凯斯新找到的……有趣的刀子?”
沈清歌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话。
陈理事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踱步走到王淑芬面前,伸出手,用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轻轻抬起了王淑芬的下巴,审视着她昏迷的脸。
“‘钥匙’……状态不太好啊。”他微微蹙眉,语气里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凯斯就是这么用人的?真是暴殄天物。”
他松开手,示意手下:“带过去,接入‘方舟’基座识别端口。小心点,别让她真的死了。”
“是!”两名手下架着王淑芬,朝着那庞大结构的基座方向走去。
沈清歌的心脏骤然收紧!他们要强行使用母亲!
她想冲过去,但身后的枪口死死抵着她,让她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拖向那个散发着不祥能量的钢铁巨物。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那一直昏迷的王淑芬,在被拖行的过程中,身体突然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她猛地睁开眼,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狂乱或痛苦,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冰冷的清明!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识别端口,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扭曲、近乎嘲讽的笑容。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清晰地喊出了一句话:
“……国栋……你……输了!”
话音未落!
她猛地挣脱了架着她的两名追兵(那力量大得不可思议),一头朝着那坚硬的、布满线路的金属基座,狠狠撞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鲜血,瞬间从王淑芬的额头迸溅开来!染红了冰冷的金属表面!
她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一动不动。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清歌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母亲额角汩汩涌出的鲜血,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蜿蜒流淌,像一道绝望的符咒。
……输了?
她在对谁说话?林国栋?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是……“方舟”本身?
“妈的!”陈理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快步上前,蹲下身探了探王淑芬的颈动脉。
几秒钟后,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得可怕。
“……生命体征消失。”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钥匙”……毁了。
被“钥匙”自己,亲手毁了。
沈清歌站在原地,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手腕上束带的勒痕传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脏被瞬间掏空的那种、无边无际的虚无和冰冷。
母亲……
死了。
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惨烈的方式,在她面前。
为了什么?
为了不成为打开“方舟”的钥匙?为了报复林国栋?还是……为了保护她?
她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远去,色彩都在褪去,只剩下母亲额角那抹刺目的红,和那张凝固着扭曲笑容的、苍白的脸。
陈理事猛地转过身,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钉在沈清歌和屠夫身上。
“把他们……”他刚要下达命令。
突然!
呜——!!!!
那熟悉的、凄厉的警报声,再次响彻整个空间!但这一次,声音的来源并非外部,而是来自他们头顶!来自那庞大的“方舟”结构内部!
同时!
所有的灯光猛地熄灭!只有“方舟”基座上那些幽蓝的指示灯,疯狂地闪烁起来!频率快得令人心悸!
整个空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只有警报嘶鸣和指示灯乱闪的黑暗!
“怎么回事?!”
“系统被触发了!”
“是自毁程序?!不对……”
陈理事的手下们一阵骚乱,惊慌地呼喊着。
沈清歌在黑暗中,猛地抬起头!
她看到,在那疯狂闪烁的幽蓝光芒映照下,“方舟”基座上方,某个原本严丝合缝的金属面板,正在缓缓地、无声地向侧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更加深邃的、仿佛通往无尽深渊的黑暗入口!
而入口旁,一个红色的、不断跳动的倒计时数字,突兀地显示出来:
【00:09:59】
【00:09:58】
……
不是自毁!
是……另一道门?!被母亲临死前那一撞……意外开启了?!
陈理事也看到了那个倒计时和突然出现的入口,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措手不及的震惊和……一丝贪婪?
“拦住他们!控制那个入口!”他厉声吼道!
混乱中,枪声响起!陈理事的手下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穿着另一种制服的武装人员发生了交火!子弹在黑暗中拖曳出耀眼的流光,打在钢铁结构上溅起火星!
“夜鸮”的人?!凯斯的人终于到了?!
场面彻底失控!
沈清歌在枪声响起的瞬间,就猛地蹲下身,利用黑暗和混乱作为掩护!她反剪在身后的手疯狂地扭动,试图挣脱塑料束带!手腕的皮肤被磨破,火辣辣地疼,但她不管不顾!
屠夫也发出了狂暴的怒吼,凭借蛮力,竟然硬生生挣断了手腕上的束缚!他如同受伤的猛虎,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陈理事的手下,扭打在一起!
机会!
沈清歌终于挣开了束带!双手恢复自由的瞬间,她没有任何犹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个倒计时的入口!
母亲用生命换来的……也许是唯一的生路!也许是更深的陷阱!
但她别无选择!
“拦住她!”陈理事的怒吼声在身后响起。
子弹呼啸着从她身边掠过!
她不顾一切地狂奔,眼中只有那个不断减少的倒计时和漆黑的入口!
【00:07:31】
【00:07:30】
……
就在她即将冲入入口的瞬间——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扑来!是那个连帽衫男人!凯斯的人!
他手中的古怪工具带着低沉的嗡鸣,直刺沈清歌的后心!
沈清歌仿佛背后长眼,猛地向侧前方扑倒!工具擦着她的后背掠过,带走一片布料和血痕!
她在地上翻滚,顺手捡起不知谁掉落的一把手枪,看也不看就朝着连帽衫男人的方向连续射击!
砰!砰!砰!
子弹逼迫对方暂时后退!
她趁机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冲进了那个漆黑的入口!
身后,是激烈的枪战、警报的嘶鸣、陈理事气急败坏的吼叫、以及屠夫狂暴的呐喊……
还有母亲静静躺在血泊中的、逐渐冰冷的身体。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冲进入口的瞬间,被一道骤然落下的、厚重的金属闸门,彻底隔绝!
砰!!!
闸门合拢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麻。
世界,瞬间陷入绝对的、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
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
她靠在冰冷光滑的金属内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伸手不见五指。
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倒计时结束会怎样。
她只知道。
母亲死了。
她亲手将母亲送上了绝路。
而现在,她被困在了这个未知的、可能更加危险的地方。
独自一人。
在彻底的黑暗中。
她抬起颤抖的手,摸向胸口。
那里,衬衫内侧的口袋里,那只木头燕子,依旧安静地躺着。
冰冷的。
像母亲最后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