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失重。
像溺水者悬浮在无形的深海,每一寸肌肉都失去了参照,唯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孤独地跳动,敲打着耳膜。沈清歌漂浮在逃生舱狭小的空间里,一只手死死抓着墙壁上的固定把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透过那扇小小的圆形观察窗,外面是吞噬一切的墨黑,只有远方稀疏的、冰冷的光点,如同凝固的钻石,镶嵌在这片永恒的绒布上。那个曾经承载了她二十多年痛苦、挣扎、卑微与恨意的蓝白色星球,此刻只是一个逐渐缩小的、模糊的圆盘,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宁静。
离开了。
真的离开了。
以一种她做梦都未曾想过的方式。
星际逃生舱。林国栋的“方舟”。母亲用死亡启动的最终程序。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强行串联,勾勒出一个疯狂而庞大的真相。林国栋,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他留下的根本不是寻常的财富或罪证,而是通向星海的船票。而母亲,是他选中的、最不起眼也最致命的守门人。
心脏像是被真空环境抽干了所有空气,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被掏空后的钝痛。母亲额角迸溅的鲜血,那张凝固着扭曲笑容的苍白的脸,在眼前反复闪现,与窗外冷漠的星辰形成残酷的对照。
她害死了母亲。
这个认知比失重感更让她窒息。
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发紧。她强行咽下那涌上来的酸涩,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冰冷光滑的金属内壁上。冰冷的触感暂时刺破了那层麻木的壳。
不能崩溃。现在不能。
她深吸一口——空气带着循环系统特有的、略带甜腻的金属味。她必须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她松开把手,利用微弱的反作用力让自己缓慢转向,面对那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控制面板。失重环境下,每一个动作都需要重新适应,显得笨拙而迟缓。
面板上的符号依旧陌生,像某种高度抽象化的语言。显示屏切换着不同的界面:星图导航(一个闪烁的光点正在远离代表太阳系的坐标)、舱内环境参数(温度:21.3℃,气压:101.3kPa,氧气浓度:21%……一切正常)、能源储备(87%)、以及……目的地?
目的地一栏,不是一个具体的坐标,而是一个不断滚动的、加密过的代号字符串。
林国栋要把这艘船开到哪里去?
她尝试着触碰面板上的符号按钮。指尖落下,按钮发出柔和的反馈震动,但屏幕没有任何变化。需要权限?还是特定的操作序列?
她回忆起母亲撞向基座前那诡异的清明,和那句“国栋,你输了”。母亲知道启动的后果吗?她是想毁掉这艘船,还是……用这种方式,将她,沈清歌,送走?送出那个泥潭,那个地狱?
无从得知。
她放弃了操作面板,转而开始检查这个狭小的空间。除了控制面板和观察窗,墙壁上还有几个不起眼的凹槽。她摸索着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整齐排列的、类似营养膏的密封食物棒和淡水袋。另一个凹槽里是简易的医疗包和一些基础工具。储备不算丰富,但足够一个……或者两个人?短期的生存需求。
林国栋计划了多久?他原本打算和谁一起离开?张兰?林薇薇?还是……别人?
她在一个更隐蔽的凹槽里,发现了一个扁平的、金属质感的存储设备。接口样式奇特,与她见过的任何设备都不兼容。
她将存储设备收好。这可能是林国栋留下的唯一信息载体。
做完这一切,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失重环境并不能减轻精神上的耗竭。她找到固定在墙上的束缚带,将自己固定在一个相对舒适的姿态,避免在睡眠中漂浮碰撞。
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睡。
脑海里是走马灯般的碎片。
“好再来”饭馆油腻的水池。林薇薇在电视里光鲜的笑脸。黑色信封。凯斯冰冷的审视。屠夫野兽般的眼神。“账簿”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张兰眉心那一点红。市场里的枪林弹雨。排水管道内的绝望。母亲额角刺目的鲜血……
还有,袖口纽扣那细微的凹点。衬衫口袋里,木头燕子冰冷的轮廓。
恨吗?
恨林国栋,恨林薇薇,恨凯斯,恨这操蛋的命运。
但此刻,在这远离地球的金属囚笼里,恨意也变得虚无缥缈,像窗外那些遥远星辰的光,看得见,却触摸不到,也无法带来任何温暖。
她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宇宙尺度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个小时,或许只是几分钟。舱内响起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的提示音。
她睁开眼。
控制面板的显示屏上,目的地那一栏滚动的字符串停了下来。固定成了一行清晰的文字(系统自动翻译?):
【目标坐标锁定:柯伊伯带边缘 - 前哨站 ‘彼岸’】
柯伊伯带?太阳系的边缘?前哨站?“彼岸”?
林国栋在太阳系边缘建立了一个前哨站?!
这信息比飞船本身更让她震惊。这需要何等超前的科技和庞大的资源?林家……或者说林国栋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没等她细想,一股明显的减速感传来!身体被惯性微微向前推,束缚带勒紧了肩膀。
飞船在调整轨道,准备进入目标区域。
她透过观察窗向外望去。前方依旧是深邃的黑暗,但隐约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不是自然的小行星,而是一些规则的、反射着微弱星光的几何体轮廓。人造物!
随着飞船不断靠近,那些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个……小型空间站?
或者说,一个依托于某颗小型矮行星或巨大冰岩建造的、结构复杂的基地。数个圆筒形的舱段通过桁架连接,外部覆盖着太阳能电池板和一些用途不明的天线。整体风格冷硬、实用,带着一种长期无人维护的破败感,寂静地悬浮在永恒的黑暗中,像一座漂浮的太空坟墓。
“彼岸”。
这就是林国栋的“方舟”最终的目的地?
飞船自动驾驶系统操控着逃生舱,精准地靠近空间站其中一个对接口。轻微的震动传来,对接环锁死。
【对接完成。】
【气密检查通过。】
【外部环境:真空,温度-270℃。】
【准备开启舱门。】
提示音再次响起。
沈清歌解开束缚带,漂浮到舱门前。手中紧紧握着那把求生刀——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武器”。
舱门无声地滑开。
一股冰冷的、带着陈年金属和绝缘材料气味的空气涌了进来。与逃生舱内恒定的环境不同,这里的空气更……陈旧。
外面是一条灯光昏暗的金属走廊,延伸向未知的黑暗。重力似乎恢复了微弱的人工重力,让她能勉强站立,但感觉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迈步,踏出逃生舱,踩在“彼岸”空间站冰冷的地板上。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回荡,传出很远。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生命维持系统发出的、极其低沉的嗡嗡声,证明这里并非完全死去。
她沿着走廊缓缓前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墙壁上挂着一些老旧的、屏幕漆黑的操作面板,一些线缆从破损的接口处垂落。地上偶尔能看到飘浮的、凝固的水珠(失重环境下残留的?)或是细小的金属碎屑。
这里似乎废弃了很久。但又不像被彻底遗弃,至少基础维生系统还在运行。
林国栋在这里藏了什么?
她走到一个岔路口。左边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的、标有【主控室】的气密门。右边则通向生活区和……一个标有【低温储藏库】的区域。
她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主控室方向。
走到气密门前,门侧的识别灯是红色的,表示锁定。她尝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
需要权限。
她退后几步,目光扫过门禁系统。不是简单的密码或钥匙,似乎也是生物识别的一种,但扫描端口样式古老。
她想到了那个存储设备。
走回逃生舱,将存储设备取出,再次来到主控室门前。她将设备靠近扫描端口。
嘀——
一声轻响。红色指示灯闪烁了几下,变成了绿色。
气密门发出沉重的放气声,缓缓向一侧滑开。
主控室内部比走廊更加宽敞,但也更加……凌乱。数个大型控制台屏幕漆黑,椅子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星图般的投影装置,此刻也处于关闭状态。
她的目光,被控制台前、一张背对着她的转椅吸引。
椅子上……好像坐着一个人?
她的心猛地一提,握紧了求生刀,放轻脚步,缓缓绕了过去。
看清了。
那不是活人。
是一具穿着陈旧宇航服的……干尸。
宇航服的面罩透明,能看到里面那张因为脱水而萎缩、扭曲、但依稀能辨认出五官的脸。
是林国栋。
他竟然死在了这里。死在了他自己建造的、“方舟”计划最终的目的地。
沈清歌站在原地,看着那具在椅子上凝固了不知多少年的尸体。心中五味杂陈。恨意、茫然、讽刺、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
这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最终也未能逃脱死亡的命运,孤独地死在了这宇宙的尽头。
她的目光落在林国栋面前的控制台上。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看起来像是日志本的东西,旁边还有一支老式的电子笔。
她走上前。
日志本的屏幕是亮着的,上面是林国栋留下的、最后的手写记录。字迹潦草,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他们找到了我……‘议会’的清理队……回不去了……】
【……‘方舟’数据核心……不能留给他们……销毁程序……】
【……淑芬……对不起……利用了你……只有你的基因序列能……启动最后的……】
【……薇薇……我的女儿……爸爸失败了……】
【……后来者……如果你能看到……小心‘议会’……他们……无处不在……】
【……‘彼岸’……不是终点……是……监狱……】
记录在这里戛然而止。
“议会”?又一个陌生的名词。是比“夜鸮”更上层的组织?林国栋是在躲避他们的“清理”?
“彼岸”是监狱?谁建的监狱?关押谁的?
无数的疑问,非但没有得到解答,反而引出了更多、更深的迷雾。
沈清歌放下日志本,目光落在控制台另一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数据端口上。旁边标注着:【数据核心 - 销毁程序启动(剩余次数:1)】
林国栋至死都没有启动销毁程序?为什么?
她看着那个端口,又看了看手中的存储设备。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她将存储设备,插入了那个数据端口。
嗡……
控制台中央那个巨大的星图投影装置,突然亮了起来!
无数光点在黑暗中浮现,勾勒出复杂的星图,其中一条醒目的红色航线,从太阳系延伸出去,指向银河系的深处!航线的终点,是一个不断闪烁的、被特别标注的星系!
同时,主控室一侧的墙壁上,一块巨大的屏幕也瞬间点亮!海量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夹杂着各种设计蓝图、生物扫描信息、能量模型、以及……一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抽象的理论公式和坐标!
这才是林国栋真正的遗产!隐藏在“彼岸”这个伪装监狱之下的、通往更遥远星海的星图和……某种超越当前人类认知的科技知识!
沈清歌怔怔地看着那浩瀚如烟海的信息,看着那条指向深空的红色航线。
她明白了。
“渡口”不是终点。“方舟”不止一艘。“彼岸”也只是一个中转站。
林国栋的野心,远比她想象的更大。
而她现在,阴差阳错地,继承了这份……不知是福是祸的遗产。
独自一人。
在这宇宙的边缘。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投影中那条指向无尽深空的红色航线。
眼中,那片死寂的冰原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火苗,悄无声息地,重新燃起。
不是希望。
是一种比希望更坚硬、更冰冷的东西。
叫做……可能性。
她抬起手,指尖拂过左袖口。
纽扣的凹点依旧。
但这一次,触感不再仅仅是过去的烙印。
它成了指向未来的、第一个模糊的坐标。
在这片浩瀚、黑暗、冷漠的星辰大海中。
她活了下来。
并且,抓住了一根……或许能撬动命运的杠杆。
尽管前路,依旧是未知的黑暗。
但她知道,地球上的那个沈清歌,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这个……
将是另一个人。
她转过身,不再看林国栋的干尸,也不再看那浩瀚的星图。
走向气密门。
脚步稳定,踏在“彼岸”空间站冰冷的地板上。
发出清晰的、孤独的回响。
像一声宣言。
也像一句叩问。
问这无垠的宇宙。
也问她自己。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