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云香和云林忙着收拾碗筷,又取来温热的茶水,服侍若璃漱了口
外间的日头正好,辛夷与苏元已在院中的老桂树下摆妥了贵妃榻,榻上铺着软缎垫子,旁边支着个小巧的案桌,玫瑰清露装在冰镇上的玉壶里,旁边摆着几样精致点心——芙蓉糕、松子酥,还有刚出炉的芝麻糖,另有几本新到的话本子码得整齐
若璃款步走出外间,桂花香扑面而来,她舒舒服服半躺进贵妃榻里,背后垫着软垫,整个人陷在柔软里,只觉得浑身松快。随手从案上抽了本话本,封面上画着江湖侠客,她指尖捻着书页,漫不经心地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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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越过书页,正瞧见不远处的侍卫们轮流往营房去用午膳。佟佳·巴图走在最前,步子迈得大,还回头跟富察·傅恒说着什么,傅恒微微点头,耳尖似乎还带着点红
不多时,换班的侍卫便回来了,依旧是不远不近地守着,佩刀悬在腰间,身影在树影里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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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收回目光,低头继续看话本,阳光透过桂叶落在书页上,暖融融的
案上的玫瑰清露泛着淡淡香气,远处偶尔传来侍卫换岗的轻响,连话本里的江湖恩怨,都染上了几分这园子里的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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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那粉金玉芙蓉石熏炉也放到殿外,燃上我自制的薄荷茉莉茶香饼,最是清凉悠闲。”若璃头也没抬,指尖仍捻着话本的书页,语气里带着几分慵懒的惬意
云香应声去了,不多时便捧着那尊粉金玉芙蓉石熏炉来
熏炉雕成芙蓉绽放的模样,粉白玉石透着温润的光,边角嵌着细巧的金纹,瞧着就雅致。她将熏炉摆在贵妃榻侧的案桌旁,从锦盒里取出一锭薄荷茉莉茶香饼——饼子压成了莲花形状,绿白相间,还没点燃就透着清冽的草木香
引燃香饼的瞬间,淡淡的烟雾从芙蓉花瓣的镂空处袅袅升起,薄荷的凉、茉莉的香、茶叶的醇混在一起,随着风漫开来,拂过若璃的发梢,也飘向远处的侍卫们
富察·傅恒刚换岗回来,闻到这股清爽的香气,脚步不自觉慢了半分。董鄂·卓林在旁低笑:“这香倒特别,闻着脑子都清醒了。”
若璃靠在榻上,听着他们的低语,嘴角弯了弯,翻书的动作更显闲适
阳光暖,熏香凉,话本有趣,身边人安稳,这秋日的午后,果然如她所说,满是清凉悠闲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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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一晃便是三个月。若璃的日子过得简单又充实,时常提着竹篮在园子里转悠,看见新开的白菊便采来捣成香膏,寻到晒干的荷叶就收着做香料基底,指尖总带着草木的清芬
闲下来时,便搬了小凳坐在廊下,和董鄂·卓林他们凑在一起说画本子——卓林爱讲江湖侠客的快意恩仇,说那侠客如何一剑挑了匪窝,如何千里追凶;她便跟着点评里头的儿女情长,说那女侠的眼神藏着多少情意,那书生的怯懦里藏着多少担当,偶尔争得面红耳赤,惹得众人笑成一团,廊下的桂花瓣都似被这笑声震得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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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轮休时总爱说些京里的新鲜事,哪家酒肆的梨花白新酿好了,哪家铺子的酱肉最地道
说到点心,若璃眼睛一亮,抢着道:“要说点心,还是味芳斋的山楂酥最绝!外皮酥得掉渣,内馅酸中带甜,配茶吃再好不过。”她顿了顿,声音软了些,“我一年前还没入宫时,恰逢他们家出了玫瑰馅的,粉粉糯糯的,带着花香,我娘也爱吃,我那时还特意买了两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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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伊尔根觉罗·明安便接话:“娘娘说的是,味芳斋如今又出了新口味,苹果馅的!比山楂的少了些酸,多了几分清甜,果子的香特别浓,上次我休沐买了些,家里侄子抢着吃。”
富察·傅恒也跟着点头,轻声补充:“确实清甜,听说用的是京郊刚摘的秋苹果,果肉脆嫩,带着阳光的味道,做出来的馅带着点自然的果香,不似别的点心那般甜得发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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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馅的……”若璃喃喃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京郊的秋苹果,母亲最爱的玫瑰馅,还有排队时母亲笑着说“慢点跑,当心摔着”的声音,忽然就涌到了眼前。她多久没见过母亲了?入宫后的日子像被拉长的线,那些寻常的母女闲趣,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念想
眼中的光暗了暗,一丝落寞悄然爬上眉梢,连廊下的风都仿佛带上了点涩味
眼中的光暗了暗,一丝落寞悄然爬上眉梢,连廊下的风都仿佛带上了点涩味,吹得桂花香都淡了几分。她勉强笑了笑,岔开话头:“改日让他们捎些来尝尝,看是不是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好,若是合口味,也给你们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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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鄂·卓林没察觉她的异样,还在兴致勃勃地说:“那可得趁早,听说新口味卖得俏,去晚了就没了!”富察·傅恒却瞥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默默地往她案上添了些热茶——茶是她爱喝的木樨香,袅袅的热气里,或许能冲淡几分那说不清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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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若璃正和云林用新晒的菊花调制香粉,白菊的碎瓣在花筛里轻轻晃动,扬起细小的粉尘,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菊香。忽听得廊外侍卫们低声议论,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不像往日那般爽朗
她抬眸望去,见董鄂·卓林正和佟佳·巴图说着什么,眉头紧锁,富察·傅恒站在一旁,眉头也微蹙着,神色凝重
“出什么事了?”若璃放下手中的花筛,扬声问道,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卓林几人闻声回头,神色都有些复杂。卓林走上前,挠了挠头,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回娘娘,是……是宫里传来的消息,莞嫔她……没了孩子。”
若璃眼里满是疑惑:“怎么会?前阵子不还好好的?你们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娘娘,这事儿想听不到都难啊。”卓林叹了口气,缓缓道来,“前些日子华贵妃刚晋了位份,气焰正盛,皇上和皇后又出宫祭祀,宫里可不就她权柄最大?每日里各宫都得去翊坤宫晨昏定省,半点不敢怠慢。莞嫔的身孕快满四个月了,那日华贵妃传她去请安,莞嫔说身子不舒服想告假,可华贵妃哪肯依……”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像是在说什么沉重的事:“可终究还是去了。听说两人在殿里起了言语冲突,华贵妃本就瞧不惯莞嫔受宠,一时动了怒,就让莞嫔跪在殿门口,罚跪半个时辰,还说特意问了太医、查了脉案,说莞嫔胎相稳,跪半个时辰不打紧。谁成想……孩子就这么跪没了,送回碎玉轩时,人都快没气了。”
若璃听得心头一紧,指尖微微发凉,握着花筛的手都有些不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种事?就没人拦着吗?”
“可不是嘛。”卓林脸上露出几分不自在,像是觉得这事实在荒唐,“巧就巧在,果郡王那时刚给太后请安在宫道上,正好撞见莞嫔的婢女浣碧哭着求助,听说果郡王本来就是觉得跪一跪而已,没想管,但听说那侍女说莞嫔的孩子有恙,顾念皇上,就让身边小厮去了碎玉轩把坐撵叫来……”
说到这儿,他有些唏嘘,“可惜迟了,孩子还是没了,最后让莞嫔的侍女扶着上了坐撵,自己去向太后说了这事”
富察·傅恒在旁补充,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叹息:“果郡王连夜派人快马禀告了皇上,皇上和皇后哪还顾得上祭祀,当即就急着回銮了,这事儿闹得大,京里都传遍了,咱们八旗侍卫里头,自然也听到了不少风声。”
“怕是……华贵妃和莞嫔都遭了算计。”若璃望着远处的宫墙,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明悟,这事儿看着蹊跷,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佟佳·巴图第一个不解,粗声问道:“娘娘,这怎么说?华贵妃手握大权,明明是她罚跪才让莞嫔没了孩子,怎么反倒说她也遭了算计?”伊尔根觉罗·明安、那拉·舒敏、瓜尔佳·景瑞和董鄂·卓林也纷纷点头,眼里满是疑惑——这事瞧着明明是华贵妃仗势欺人,怎么会成了“遭算计”?
若璃接过辛夷递来的茶盏,指尖贴着微凉的杯壁,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悸,缓缓道:“你们想,皇上皇后都不在宫里,这时候宫里但凡出了岔子,无论是谁的错,第一个要担责的是谁?自然是暂掌宫权的华贵妃,她是主事的,难辞其咎。”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都听得认真,继续道:“你们也说了,华贵妃特意问过太医、看过脉案,都道莞嫔这胎康健。既是康健,怎么会因半个时辰的罚跪就没了?寻常妇人怀了四个月身孕,别说跪半个时辰,就是走段路都得小心,可太医既说无妨,这里头怕是有古怪——说不定莞嫔肚子里的孩子,本就没看上去那么安稳,早就被人动了手脚,只等着一个由头。”
董鄂·卓林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娘娘的意思是……有人早就知道孩子不稳,故意挑唆华贵妃动手?”
“是。”若璃点头,语气沉了些,带着点冷意,“那人定是摸透了华贵妃的性子——骄纵,好胜,见不得旁人受宠,尤其是莞嫔这种家世不如她却得宠的;也算准了莞嫔的脾性——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有股傲气,受了委屈绝不会轻易低头,定会与华贵妃争执。这般一来,两人撞上了,必有争执,而争执的结果,便是华贵妃动怒罚跪。”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却暖不了心底的寒凉,继续道:“选在皇上皇后离宫时动手,算准了华贵妃会意气用事,算准了莞嫔会硬碰硬,更算准了这一跪,无论孩子是本就保不住,还是真被跪没了,最后板子都得打在华贵妃身上。到时候,莞嫔失了孩子,得了同情;华贵妃落个‘善妒狠辣’的名声,甚至可能被夺了权柄……这背后之人,心思可真够深的”
话没说完,侍卫们已是一片了然的抽气声。富察·傅恒脸色微变,声音里带着点震惊:“那幕后之人……是想一石二鸟,同时除掉莞嫔的孩子和华贵妃的权势?”
“极有可能。”若璃放下茶盏,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这人躲在暗处,借着华贵妃的手除了莞嫔的孩子,又借着这事扳倒华贵妃,自己却干干净净,坐收渔利,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隔岸观火。”
廊下的风忽然凉了几分,吹得桂叶簌簌作响,像是在为这深宫的阴私叹息
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原以为是简单的后宫争斗,竟藏着这么深的算计。华贵妃的跋扈,莞嫔的伤痛,原来都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任人摆布,而那下棋的人,却连面都没露
若璃望着宫墙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这宫里的水,比咱们想的还要深啊。”
……
若璃望着廊外飘落的桂花瓣,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怅然:“皇上的儿子本就不多,如今养在宫里的,也就三阿哥、五阿哥,还有那圆明园偏角院子里的四阿哥,非诏不得见,活得跟个影子似的。”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可这才过了几个月啊,就没了两个孩子……富察贵人的,莞嫔的……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后宫生存本就残酷,”她转头看向辛夷,眼底带着几分疲惫,“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争来斗去,为了那点恩宠,为了孩子能站稳脚跟,把心都熬成了铁石。可她们就没想过吗?到老了,孩子成了家,有了自己的日子,陪在身边说说话、解解闷的,说不定就是当年斗得你死我活的那些人。”
“毕竟啊,”她指尖拂过案上的话本,封面的侠客正剑指对手,“能熬过这深宫岁月的,能懂彼此身上那点伤痕的,也就只有同处这牢笼里的人了。斗到最后,剩下的不是仇人,倒是成了最熟悉的伴儿,想想也真是……”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每个人心上。侍卫们听着,都沉默了——他们不懂后宫的弯弯绕,却懂“孤独”二字。这宫墙太高,困住了女人的青春,也困住了她们的念想,连最后的伴儿,都可能是当年的敌人
风卷着桂香掠过,若璃拿起一块芝麻糖,慢慢嚼着,甜味里竟吃出几分说不清的涩。或许,这就是深宫最无奈的地方,明明可以相安,却偏要斗得两败俱伤,到最后只剩下满目疮痍的回忆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玉杵继续捣着菊花,只是那动作里,再没了先前的闲适。这看似清净的圆明园,终究还是被深宫的风雨,狠狠泼了盆透心凉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