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清晏的烛火映着明黄的奏折,胤禛正垂眸批阅,指尖的朱笔在纸上落下沉稳的印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苏培盛轻手轻脚地进来换茶,青花瓷盖碗里的茶已经凉透,他刚将新沏的雨前龙井放在案边,盖碗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便见皇上抬眼,墨色的眸子在烛火下深不见底,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百骏园今日出事了?”
苏培盛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茶盘差点没端稳,连忙躬身回话,腰弯得像张弓:“回皇上,是瑾妃娘娘在百骏园时,一匹烈马突然失控,朝着娘娘冲了过去……”他偷瞄了眼皇上的脸色,见没立刻动怒,才敢继续往下说
“接着说。”胤禛握着朱笔的手没动,目光却沉了几分,落在奏折上的字仿佛都带上了寒意
“万幸娘娘无碍,”苏培盛压低声音,将从万方安和侍卫那儿听来的情形细细禀报,连每个细节都不敢漏,“听说那马是西域来的良种,性子烈得很,鬃毛都跟炸开似的,今日驯马师们正试着驯服,不知怎的竟让它挣了缰绳,跟道黑风似的就冲过去了。亏得瑾妃娘娘反应快,非但没躲,反倒自己上前拽住缰绳,还学着驯马的法子,又是轻拽又是低声哄着,硬是让马平静了下来……”
胤禛眉头微蹙,搁下朱笔,笔杆落在砚台上发出“笃”的一声:“驯马师是怎么当差的?内务府挑人的时候都瞎了眼?连匹马都看不住,差点伤了人。若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有多少颗脑袋够砍?”
“奴才已经让人去查了,”苏培盛连忙回道,额角渗出细汗,“那几个驯马师是内务府新挑的,原想着在草原上有些本事,没承想这么不经事,连个惊马都制不住。奴才这就去传旨,让他们领罚,再好好查查是不是有人故意懈怠,敢在园子里动手脚。”
胤禛沉默片刻,指尖在案上轻轻叩了叩,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不必兴师动众,”他声音缓了些,却带着彻骨的凉意,“让他们去慎刑司领三十大板,长长记性。往后百骏园的驯马事宜,交由上驷院严加看管,派两个得力的管事盯着,再出纰漏,连同上驷院的人一并治罪。”
“是,奴才这就去办。”苏培盛应声要退,脚步都轻快了些。
“等等,”胤禛叫住他,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的灯火像几颗星子,“瑾妃那边……没受惊吧?她素来胆子不算大,又是在那样的场合。”
“听万方安和的人回禀,娘娘还好,就是看着镇定,想来也吓着了。身边的云林她们都吓得腿软,还赶紧煮了安神汤呢,苏元那老太监,听说当时脸都白了,在院门口转着圈地急。”苏培盛说得仔细,连下人的反应都没落下
胤禛“嗯”了一声,挥了挥手:“知道了,退下吧。让人往万方安和送些新贡的血燕,让她补补精神。”
苏培盛躬身退出,殿内重归寂静。胤禛望着案上的奏折,却没了批阅的心思,指尖摩挲着朱笔的笔杆,冰凉的触感让他稍许定神。脑海里闪过若璃平日里沉静温和的模样,穿着素净的裙衫在廊下看书,或是对着荷花出神,那样的娴静,竟很难将她与拽住烈马缰绳的画面重合
他轻叹一声“像他哥哥”,重新拿起朱笔,只是落笔的力道,却比先前重了几分,仿佛要将那份莫名的烦躁都泄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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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头一晚歇得早,许是安神汤的缘故,第二日起身时,眼底的倦意已消了大半,连带着精神都好了许多
云林伺候着她换上一身丁香色绣兰花的夏季汉服裙——上襦是浅丁香色的纱罗,轻薄得如烟似雾,阳光透过衣料,能看到淡淡的纹路,领口用银线绣了几茎兰叶,叶尖还带着点卷,雅致又素净;下裙是同色的杭绸,垂坠感极好,上面用银丝绣着错落绽放的兰花,靛青色的花瓣在晨光下透着丝丝清凉,行走间,纱罗裙摆轻轻飘动,仿佛有若有似无的冷香一路随行,与院角的兰草香混在一起,格外好闻
云香为她梳了个交心髻,发髻圆润,衬得脸型愈发柔和,簪上一支白玉玉兰珠花,玉质莹润,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两侧各插一支碧玺白玉簪,碧玺的红与白玉的白相映,腕间再戴上那只蓝宝石云纹手镯,是皇上前几日赏的,宝石通透得像块冰,举手投足间,既有少女的清丽,又不失身份的端庄
刚在廊下坐下,面前的小几上摆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还有一碟刚出炉的杏仁酥,辛夷便轻步进来禀报,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若璃听见:“娘娘,端妃娘娘在外求见,说想跟您说说话。”
若璃握着茶盏的手微顿,温热的茶水透过瓷壁传来暖意,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她与端妃只在一年前温宜的一岁寿宴上见过一面,那时的端妃瞧着病殃殃的,脸色苍白得像纸,话也不多,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像株见不到阳光的兰草
……
院外,富察·傅恒、董鄂·卓林等三十多个侍卫早已看到端妃的仪仗停在门口,几顶小轿,几个宫女太监,不算张扬
但因未得若璃吩咐,他们只是守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目光警惕地盯着来人,并未放行,连端妃身边的大宫女想上前递牌子,都被景瑞不着痕迹地拦住了
若璃沉吟片刻,端妃向来深居简出,今日突然来访,想必与温宜的事有关。她对辛夷道:“让她进来吧,领去东次间说话,那儿凉快些。”
……
不多时,端妃便在宫女的搀扶下走进院来。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旗装,领口绣着暗纹的玉兰花,气色瞧着比去年稍好些,至少脸上有了点血色,只是眉宇间仍带着几分病容,走几步便要喘口气,像是风一吹就倒
“给瑾妃妹妹请安。”端妃屈膝行礼,动作轻缓,生怕牵动了什么似的,声音也软软的,没什么力气
若璃示意云香搬来绣墩,上面还铺了层软垫:“端妃姐姐坐,刚沏的茶,尝尝看,是今年的新茶。”
待端妃坐下,喝了口茶润了润喉,才缓缓开口,目光落在若璃身上,带着点探究:“曹贵人将温宜过继给敬嫔,是妹妹指点的吧?昨日园子里都传遍了,说曹贵人是得了妹妹的话,才去找的皇上。”
若璃抬眸看她,神色平静,语气淡淡的:“她那日确实来问过,说想给温宜找个安稳去处,我不过随口提点了半句,说敬嫔性子稳妥,适合孩子。最终的主意,还是她自己拿的,皇上也应允了。”
端妃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院外的荷叶,大片的绿晃得人眼晕,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羡慕:“有个好家世,真好啊。说话行事,总能这般从容自在,说一句,便有人照着做,不像我们,凡事都得掂量着,连想要个孩子在身边,都难如登天。”
若璃握着蓝宝石海纹手镯的手指微蜷,冰凉的宝石贴着肌肤,让她保持着清醒
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知道端妃这话里,藏着太多的委屈
廊下的风带着荷叶的清香拂过,吹动了她纱罗衣袖,像一片云在动,一时之间,院内只剩下风吹叶动的轻响,还有远处隐约的蝉鸣
院外,富察·傅恒、董鄂·卓林、瓜尔佳·景瑞等侍卫屏息守着,三十多个人,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打扰了里面。院内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耳中,众人皆敛声屏气,不敢有丝毫动静,傅恒的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始终落在东次间的方向
……
若璃听着端妃的话,眉梢微扬,反问:“那华妃,家世够好吧?年家势大,皇上也曾宠过,她便算得有好家世,过得好么?听说她在宫里,也是处处树敌,活得未必舒心。”
端妃脸色骤然一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指节都泛了白,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恨意,像冰碴子一样:“华妃?她算什么!我如今这残破的身子,不能生育,不就是拜她那碗红花所赐!若不是她,我……我也能有自己的孩子……”话说到最后,都带上了哭腔
若璃入选不过一年,对她们之间的陈年旧事并不清楚,只看着端妃激动的神色,又追问道:“那红花,又缘何而来呢?总不会是平白无故就给你灌下去的吧?这里面,怕是也有说不清的纠葛。”
端妃猛地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似有难言之隐,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那些旧事像根刺,扎在心里多年,碰一下就疼
最终只是避开目光,低声道:“我也不想再提那些了……提起来就心烦。我只是想要个孩子在身边,哪怕不是自己生的,也好有个念想,不至于整日对着空屋子发呆。”
若璃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认真:“若是真想要个孩子在身边,得先想明白——是为了打发宫里的寂寞时光,让自己愉悦些;还是真的打心底里喜欢孩子,想好好疼惜,看着她长大,为她打算。”
她顿了顿,目光清亮,像映着光的湖水:“若是为了要温宜,便去算计她的生母,把孩子当成结盟的筹码、争宠的工具,将来温宜长大了,懂事了,无意中知晓这些,心里该多难受?又该如何自处?”
院外的侍卫们听着这番话,都暗自心惊。富察·傅恒眉头微蹙,觉得娘娘看得通透;董鄂·卓林与瓜尔佳·景瑞对视一眼,都默默收回目光,只将院门守得更严;佟佳·巴图虽不太懂这些弯弯绕绕,却也觉得娘娘说得在理,孩子哪能当筹码呢?
端妃被问得一怔,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是啊,她只想着有个孩子能慰藉孤寂,能让自己在这深宫里不那么孤单,却从未想过孩子长大后会如何,会不会怨她
廊下的风拂过,吹得她鬓边的珠花轻轻晃动,脸色愈发苍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
若璃语气愈发温和,目光落在端妃微颤的指尖上:“人都是有感情的,哪怕一开始存了利用算计的心思,日子久了相处出情分,你或许真会把温宜当成自己的孩子疼。可万一有一天,她从别处知晓了前因后果——知道自己是被当作筹码送来的,知道你最初的念头并非纯粹的喜爱,到那时,你该如何面对她?午夜梦回,会不会后悔当初的计较?”
她轻轻转动着手镯,冰凉的触感让两人都静了些,继续道:“其实你只是用错了方式。曹贵人那般爱女如命,宁可自己担惊受怕,也要为温宜寻个安稳去处,她要的从不是什么权势依靠,不过是一份能真心待孩子的坦诚。你若早些放下那些算计,找个机会跟她好好说说,说你是真心喜欢孩子,想疼她护她,或许结果会不同。”
院外的富察·傅恒等人听着,都暗自点头
董鄂·卓林望着院内那抹丁香色的身影,忽然明白为何皇上总说瑾妃通透——她看事不看表面,总能直抵人心最软的地方
瓜尔佳·景瑞握紧佩刀,只觉得这深宫里的弯弯绕绕,远不如娘娘这份坦诚来得可贵
端妃怔怔地看着若璃,眼眶渐渐红了,泪珠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是啊,她一心想着如何得到温宜,却从未想过要用真心去换,更没想过孩子心里会留下怎样的伤痕。她垂下头,声音带着哽咽:“是我……是我太糊涂了,只想着自己,没顾上那么多……”
端妃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被宫女搀扶着,脚步都虚浮了些,若璃才收回目光,廊下的风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滞涩,让她莫名生出些低落来。这后宫的女子,活得都太不容易了
……
辛夷端着一碟冰镇的薄荷玫瑰露进来,琉璃碗里的清露泛着淡淡的绿,上面还飘着片薄荷叶:“娘娘,天热,喝点清露解解暑气吧,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凉丝丝的。”
若璃接过白瓷小碗,用银勺轻轻舀了一勺,含在嘴里,清冽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驱散心头那点沉闷。她有一勺没一勺地抿着,目光落在院角那丛开得正盛的兰草上,叶片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冰凉的触感让她稍许定神
云林瞧她神色,不敢多问,只默默换了壶新茶放在一旁,是娘娘爱喝的松针玉露,温度刚刚好
云香则拿起团扇,轻轻在她身侧扇着风,扇出的风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却也吹不散那片刻的沉默
院外,富察·傅恒等人见端妃走远,才稍稍放松了些。董鄂·卓林低声道:“娘娘方才说的那些话,倒是点醒了人,这宫里的事,说到底还是得凭真心。”
富察·傅恒微微颔首,目光望向院内那抹安静的身影,晨光落在她的纱罗衣袖上,像蒙了层光
若璃舀完最后一勺清露,将空碗递给辛夷,轻声道:“去取副棋盘来吧,闲着也是闲着,下两盘,省得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