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移到中天,廊下的暖光愈发醇厚,像泼了层蜜在青石板上。若璃忽然来了兴致,让云林取来画案与笔墨,就着软榻旁的小几铺开素宣,连带着砚台里的墨都被晒得暖融融的
“今日这光景正好,该画下来才是。”她指尖捻着狼毫,蘸了点花青,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先勾出廊柱的轮廓。秋阳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宣纸上,映得墨痕都泛着暖黄,连带着笔锋的转折处都染了层柔光
她先勾勒万芳安和的全貌——以“卍”字为骨,中心正殿方正端庄,梁柱用深墨勾勒,青灰色的瓦檐层层铺展,檐角微翘如飞鸟振翅,屋脊上的瑞兽虽小,却也用细笔描出轮廓
从正殿向四面延伸出四条游廊,廊腰缦回如丝带,朱红立柱间隔排开,支撑着覆顶的灰瓦,栏杆上的缠枝纹一笔笔织成细密的网
建筑外围,月牙形的水池用淡墨晕染,水面泛着细碎的波光,倒映着“卍”字屋宇的影子,岸边垂柳的枝条用花青扫出,虽已入秋,仍有几片残叶垂在水面,与池边偶见的枯荷梗相映,添了几分清寂的韵致。东侧石拱桥的桥洞圆如满月,桥面的石板纹路都清晰可辨,仿佛能看见往来的脚步声踏过
近处的游廊里,黄铜小围炉被她摆在显眼处,炉膛里的炭火用赭石轻点,周围晕开淡淡的橘红,仿佛还能看见“噼啪”跳动的火星;旁边散落着几颗剥了壳的栗子,粉白的肉透着几分憨态,其中一颗还沾着半片栗壳,像是刚从炉上取下来的模样
云香正低头添茶,被她画进右下角,鬓边银簪子的红用朱砂细细晕染,连簪头的光泽都用留白衬了出来;云林站在妆台旁整理首饰盒,侧脸的轮廓被阳光描得柔和,眉梢眼角带着浅笑,指尖捏着的那支红宝石发钗,在纸上闪着细碎的光
画到廊下的侍卫们时,若璃笔尖微顿,嘴角噙着笑。富察·傅恒立在槐树下,青灰色的袍角被风掀得微扬,佩刀的银鞘用留白衬出光泽,连刀柄上的缠绳纹路都隐约可见,神情沉稳如旧
董鄂·卓林正与同伴说着什么,眉峰微挑的模样被定格在纸上,喉间仿佛还卡着那句没说出口的话;瓜尔佳·景瑞耳尖的淡红用胭脂轻扫,连他捏着佩巾的手指都画得蜷着,竟有几分生动
最妙的是佟佳·巴图,她没画他的身影,只在月洞门外的石板路上画了串急促的脚印,前深后浅,尽头用淡墨晕出个模糊的背影,手里那包栗子鼓鼓囊囊,边角还透着点焦糖色,仿佛还在散发着甜香
最后,她在软榻上画了个自己,手里捧着话本,眉头微蹙像是在为故事里的人不平,裙上的玫瑰花纹用金线细细勾边,花瓣边缘泛着的朦胧粉光,在秋阳下闪着细碎的光,连腰间鸾鸟纹腰带的穗子都飘得恰到好处
画罢搁笔,风从廊下穿过,吹得宣纸轻轻颤,墨香混着未干的颜料气漫开来。若璃望着画上的万芳安和,“卍”字建筑群浸在暖融融的光里,池水、拱桥、游廊与廊下的人相映成趣,连空气都像是带着栗子的甜香,阶前那丛“一品红”的金红花瓣,被她用朱砂调了点赭石,画得鲜活欲滴。她忽然笑道:“这般瞧着,倒像是把今日的暖都收进画里了。”
云香凑过来看,指着那“卍”字轮廓笑:“娘娘把整个万芳安和都画活了,连池子里的影子都像在动呢。您看这围炉边的炭火,像是还在烧着,巴图那串脚印,怕是能顺着路走到画外头去。”
若璃拿起画轻轻晃了晃,让墨迹快些干透,墨香混着廊下的菊香漫开来,倒让这寻常午后,真成了能藏进画里、浸着甜暖的好光景
……
若璃望着画上渐干的墨迹,指尖轻轻拂过纸面边缘,对云香道:“拿去廊下透透风晾着,莫让阳光直晒,等墨色全定了,便送去找姜忠敏。”她眉眼间漾着浅淡的笑意,又补充道,“让他寻个妥当的法子裱起来,不用太张扬,素净些的米白绫边就好,衬着这秋光才不抢眼。裱好了,还挂回这廊下,左右也是日日能瞧见的景致。”
云香连忙应了声“是”,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画纸,生怕指尖的汗气污了墨迹。墨香混着宣纸上未干的颜料气,又缠上廊下的菊香,丝丝缕缕漫出来
她找了处廊檐下的阴影,用细麻绳将画轻轻悬在雕花栏杆内侧,风从游廊穿过,只吹得画纸微微颤动,却吹不散纸上那片暖融融的光
阳光斜斜从窗棂漏进来,刚好落在画中万芳安和的“卍”字轮廓上,让青灰的瓦檐、朱红的廊柱都透着层柔光,连围炉边的炭火都像还在微微跳动,栗子的甜香仿佛要从画里漫出来
“姜总管最是心细,前儿给万方安和里裱的那几幅山水,绫边选得又素净又妥帖,”云香回头望着若璃,笑着说道,“等这画裱好了挂在这儿,娘娘往后坐在软榻上剥栗子,抬眼就能瞧见今日的光景——您看画里的自己,眉头还蹙着呢,倒像是真在为话本里的人犯愁。”
若璃被她逗笑,目光落回那幅悬着的画上。风过时,画纸簌簌轻响,倒像是画里的云香正低头添茶,侍卫们的脚步声在廊下轻轻回荡
她忽然想起姜忠敏一早送来的栗子,颗颗饱满带着泥土气,此刻想来,这寻常日子里的暖,原是能这样一环扣着一环,从栗子的甜香到画里的光影,慢慢酿成绵长的回味
……
若璃望着廊下悬着的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的绦带,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等云香回来,她便笑道:“往后啊,咱们就用画把这万芳安和的日子记下来。”
“春日里池边的新柳冒芽,夏天廊下的蝉鸣聒噪,冬日围炉煮茶的暖……都画下来。”她目光扫过画中那只黄铜围炉,眼里闪着亮,“等明年此时,再看这些画,便知这园子里的时光是如何慢慢走的了。”
云香刚把装笔墨的匣子收好,闻言笑着接话:“那往后奴婢可得多备些宣纸,说不定过个三五年,这廊下要挂满娘娘的画呢。”
若璃望着画中游廊上的人影,忽然觉得这主意再好不过。日子如流水,可画里的暖光、甜香,还有那些细碎的笑,却能一直留着,像此刻炉边未散的炭火,总有些余温在的
若璃转头看云香正仔细抚平画纸边角,忽然扬了扬眉,语气带了点促狭:“那怎么可能?”她指尖点了点画中董鄂·卓林与瓜尔佳·景瑞的身影,眼底笑意流转
“真到了三五年后,这些八旗子弟,哪能一直守着这万方安和?他们来这儿本就是磨砺性子的,归宿终究是军营,或是往御前侍卫的方向去——护卫我,不过是他们仕途里的一站。”
云香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画中侍卫们的身影,恍然道:“这样啊”
“正是,”若璃拿起颗没剥的栗子在手里转着,壳上的泥土蹭在指尖,“估摸着每隔五年,皇上便会调一批新人来万方安和来护卫,旧人要么去了军营历练,要么升去御前当差。到时候这些画可得好好收着,哪个要走了,便把画里有他的那幅取下来,卷好了送他带走。也好让他们记得,在万方安和的廊下,有过这么个烤栗子的暖秋,有过这么些慢悠悠磨性子的日子。”
她说着,目光又落回画上富察·傅恒沉稳的身影,轻声道:“便是到了军营里,或是御前当差时,瞧见这画,也当是个念想——毕竟这般松快的时光,往后未必常有了。”
云香听得心里暖融融的,连忙应道:“奴婢记下了,定保管好这些画。往后便是娘娘忘了,奴婢也得提醒着,哪个该送,哪个该留。”
若璃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将栗子抛给她:“先把这颗剥了再说吧。保管画之前,先保管好你家娘娘的馋虫。”廊下的风卷着笑意在转,画里的暖光仿佛也跟着晃动起来,倒像是提前把日后的念想,都浸在了此刻的甜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