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烛火已换过两茬，窗纸外的夜色浸在秋凉里，浓得化不开
甄嬛坐在桌前，指尖捏着支狼毫，砚台里的墨被磨得浓黑，像积了一整个秋天的沉郁，映着她眼底那片过分沉静的光
信纸铺开时带着淡淡的竹纹，她落笔极慢，墨痕在纸上洇开，先写“臣妾甄嬛”，顿了顿，又添上“恭呈皇上御览”
笔尖悬在纸上片刻，才继续往下走：“初遇于殿选时的一句‘嬛嬛一袅楚宫腰’，相逢于御花园的杏花微雨，皇上折花相赠，知心交谈……”字迹里还残留着当年的羞怯与心动，那时她眼里的皇上，是会为她折杏花、听她论诗的知己，而非端坐龙椅、翻覆无常的君王
“承宠之夜，端了一碗生饺子，那寻常夫妻的一点心意，臣妾曾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恩宠。盛宠时恃宠而骄，竟忘了后宫女子本分，敢在皇上跟前妄议朝政，论及官员是非，实属大错。”
写到此处，她停了停，指尖在砚台边缘轻轻磕了磕，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像块洗不掉的悔意：“臣妾如今才懂，后宫与前朝本是泾渭分明，臣妾以妇人之见干涉朝堂，是僭越，是糊涂，罪该万死。”
她想起那些与皇上对弈时谈及的民生，想起因父亲升迁而流露的欣喜，那时只当是夫妻间的闲话，如今想来，竟是踩着雷霆禁区在刀尖上跳舞
笔尖在纸上划过，带着几分自嘲：“那时总以为，皇上视臣妾为知己，便忘了君臣有别、主仆之分。直至家道中落，才幡然醒悟——臣妾不过是后宫一女子，能得皇上垂怜已是天恩，岂敢奢求参与国政？”
“后家族遭人构陷，禁足碎玉轩，皇上不曾来看臣妾一眼。那时才懂，所谓恩宠，原是镜花水月……”笔锋陡然转沉，墨色深了几分，“如今家父获罪，臣妾沦为罪臣之女，方知自己不过是后宫千万女子中寻常一人，是皇上权衡利弊时，随时可舍的棋子。”
她垂眸，想起前些日子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求瑾妃，却连门都没进去——万方安和的台阶下，侍卫们列队拦着，臂弯交叠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有人只沉默地按着刀柄
最后苏培盛带着两个嬷嬷赶来，说是“送娘娘回宫歇息”，其中一个嬷嬷伸手在她肩后某个穴位按了按，她便浑身一软，眼前发黑地晕了过去
……
“臣妾不敢怨，亦不敢求。”她望着烛火怔了怔，烛芯爆出个小火星，映得她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再落下时，字迹忽然柔媚起来，像被温水泡过的丝绸：“唯念皇上曾予的片刻温存，念那枚同心结曾系过的两心相照
如今想来，能得皇上片刻垂青，已是臣妾之幸。往后余生，臣妾只愿谨守本分，柔媚婉转，侍奉皇上左右，再不敢有半分逾矩之念。”
最后一行字，她写得极轻，几乎要被烛火的影子吞掉：“臣妾已悟，前尘种种皆如梦幻，往后但求安稳，不负皇上，不负天恩。”
放下笔时，指腹已沾了墨痕，像洗不掉的烙印。她从妆匣最深处取出个锦袋，里面是那枚同心结玉佩——当年皇上亲手为她系在腰间，说“愿与嬛嬛同心”时，玉上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掌心，如今却凉得像块冰
她将玉佩与信纸一同放进袋中，指尖触到玉上的结纹，硌得生疼，像触到自己被磨平的棱角
“槿汐。”她递过锦袋，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半分波澜，“把这个交给门口侍卫，让他送到养心殿。不必言明是谁所呈，只说……是碎玉轩的一点悔悟。”
槿汐接过锦袋，指尖的凉意透进心里，沉甸甸的，却只低低应了声“是”，转身轻步退了出去
……
廊下的风卷着秋叶，在地面扫出簌簌的响。甄嬛站在窗前，望着槿汐将锦袋递给侍卫，那侍卫揣好东西，转身消失在夜色里，脚步声由近及远，像踩在她绷直的心上，一步，又一步，钝钝地疼
她知道，这封信与玉佩递出去，便是彻底放下了从前的自己——那个渴求平等与知己的甄嬛死了，活下来的，是认了命、学了乖，要做替身的莞嫔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像极了她那些被风吹散的、不合时宜的骄傲
碎玉轩的夜，浸在秋日的寒凉里，依旧沉郁，却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死寂——从今夜起，她的柔媚是铠甲，她的认命是武器，只求在这深宫里，换家人一线生机，换自己一个容身之地
……
……
“槿汐，侍卫打听到了吗？我母亲，玉姚，还有玉娆她们如今……”她顿了顿，喉间像卡着沙，“在哪个宫室劳苦？”
一旁的流朱早已按捺不住，满眼期待地望着槿汐，手指紧紧攥着，仿佛这样就能攥出点好消息来
槿汐嘴唇嗫嚅着，眼神里的担忧像潮水般漫上来，她望着甄嬛苍白的脸，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回娘娘，老夫人在辛者库，每日要搓洗衣物，这秋日的水已凉得刺骨……二小姐玉姚在冷宫旁的杂役处，专司清扫落叶积雪，日日不得闲……三小姐……三小姐在慎刑司，做些缝补刑具的活计……”
最后几个字像淬了冰，狠狠扎进甄嬛心里。她的手猛地抓住桌边，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划出几道深深的印子
脸上瞬间漫开浓重的悲苦，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泪早在禁足的那些日夜流干了，如今只剩下心口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风从那里灌进去，带着秋日的寒意，凉得刺骨
流朱“哇”地一声哭出来，却又慌忙捂住嘴，怕惊扰了自家小主。槿汐别过脸，偷偷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甄嬛望着桌上那盏摇曳的烛火，忽然想起小时候玉娆缠着她要学放风筝，说要让风筝载着桂花糕飞到云端去……如今那个娇俏的小姑娘，却要日日面对冰冷的刑具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悲戚已被一层冷硬的东西覆盖——这宫里的每一分苦，她都要记着，然后，一点一点，从瓜尔佳氏身上讨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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