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踏着秋阳很快到了山高水长楼,楼前石板路扫得光洁如镜,檐下悬着的朱红宫灯缀着金穗,随风轻摇时金铃叮咚作响,衬得周遭愈发静雅
戏班众人早已在楼下按序站定,见若璃红裙曳地而来,忙敛声屏气躬身行礼,衣料窸窣声混着远处雁鸣掠过水面,添了几分蓄势待发的期待
姜忠敏早已在楼内打点得妥帖,正中设着一张紫檀木太师椅,椅面铺着藕荷色暗绣缠枝莲锦垫,针脚细密得瞧不见线头,扶手处嵌着温润的羊脂玉,触手生暖,连椅脚都裹着鎏金套
椅旁并排放着三张梨花木凳,同样铺了同色锦垫,显然是给辛夷、云香、云林预备的
旁边立着一张螺钿小几,螺钿片拼出的花鸟纹样在光下流转,上面摆着白玉描金兰花茶盅,杯身勾勒的兰草舒展雅致,细如发丝的金线沿着叶脉游走,里头沏着舒城兰花,茶汤清澈如琥珀,袅袅茶香带着兰草的清冽,混着楼外桂香漫过来,沁人心脾
几碟精致茶点错落摆放:翡翠色的豌豆黄切成菱形,上面撒着细白的糖霜,像落了层初雪
粉白的芸豆卷码得齐整,边缘缀着半颗殷红的樱桃,汁水饱满得似要滴下来
玛瑙红的樱桃煎盛在描金白瓷碟里,果肉晶莹剔透,裹着一层透亮的糖衣,阳光照过竟能瞧见里头的果核
还有几枚牡丹酥,层层酥皮像绽放的花瓣,花心点着一点胭脂红,酥皮间还嵌着细如尘埃的金箔,瞧着便知费了十足心思
外围再放着十多张梨花木凳,凳脚都垫着防滑的锦垫,是给侍卫们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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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里边请。”姜忠敏弓着腰引路,脸上堆着妥帖的笑意,眼角的纹路里都盛着殷勤,“请来的是京里最出名的‘鸣盛班’,班主说昨儿接到消息就带着班子连夜赶来了,定能让娘娘听得舒心。”
若璃在太师椅上坐下,抬手理了理裙摆,又扬手示意:“辛夷,你们也坐。”辛夷将秋香色斗篷往臂弯里紧了紧,银狐毛边缘蹭着袖口暗纹,与云香、云林一同在旁边凳子上坐下,身姿端正却不拘谨,指尖都轻轻搭在膝头
富察·傅恒等人在外围落座,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却齐刷刷投向戏台,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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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拈起一块牡丹酥,酥皮轻轻一碰便簌簌落下,像抖落了半捧金粉,刚要递到嘴边,戏台后锣鼓声骤然响起,胡琴咿呀拉得绵长,接着转出个身着绣凤罗裙的旦角,水袖一扬如流云翻涌,清亮的唱腔便漫了开来:“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斑斓,柳添黄,蘋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正是《长生殿》的“闻乐”一折
那旦角嗓音婉转如莺啼,水袖翻转间露出腕上银丝嵌宝镯,与裙摆上的碎钻相辉,转步时裙裾扫过台面,绣着的凤羽仿佛真要振翅,瞧着竟有几分杨玉环的娇憨与贵气
若璃听得入神,指尖的牡丹酥忘了送入口中,酥皮落了些在锦垫上,待一段唱罢,才笑着转头对辛夷说:“这鸣盛班果然名不虚传,单这身段唱腔,比以前在府里听的班子细腻多了,连换气都藏在水袖翻转的当口,一点不显生硬。”
辛夷点头应道:“尤其是这水袖功夫,看着轻飘飘的,实则藏着气力,方才她甩袖时袖口那道弧线,没十年功底练不出这圆融的韵味。”
云香正拿着银签挑去若璃指尖沾着的酥皮,接话道:“奴婢瞧这扮相也精致,凤裙上的金线绣得密,针脚比头发丝还细,怕是用了三四层料子,才撑得起这蓬松的模样,转身时裙摆散开,真像朵盛放的牡丹。”
云林指着戏台上的布景:“还有那假山后衬的云纹纱,是用极薄的杭绸染的,看着像真云似的,风一吹轻轻晃,倒真有几分月宫的缥缈意思。”
正说着,戏台上唐明皇执笛上场,老生唱腔浑厚沉稳,笛音清越与唱腔相和:“夜色澄澄,天街如水,风力微冷。帝子天孙,依稀相会,笑语盈盈……”
旦角回眸一笑,眼波流转间与老生对视,眉梢眼角都是情意,竟真有几分“在天愿作比翼鸟”的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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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端起白玉茶盅抿了口舒城兰花,茶汤滑过舌尖带着兰草的甘冽,茶香混着戏文里的情意,愈发觉得清雅
“你们瞧,”她轻声道,“这折戏妙就妙在不疾不徐,把帝王与贵妃的情意藏在唱词里,像那笛音似的,缠缠绵绵绕过来,不像有些班子,只顾着飙高音,倒失了这份含蓄的韵味。”辛夷眉眼含笑点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臂弯里的斗篷边缘
云香拿起一块樱桃煎递过来,银签穿过糖衣时发出细微的脆响:“娘娘尝尝这个,酸甜正好解腻。”
若璃接过来咬了一小口,糖衣在舌尖化开,带着蜜般的甜,果肉的微酸紧随其后漫开来,恰在此时,戏台上响起合唱:“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声音落时,连楼外的风都似停了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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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折《长生殿》唱罢,台下众人都还沉浸在余韵里,富察·傅恒握着茶杯的手都忘了动
若璃刚放下茶盅,戏班便已换好行头,胡琴调子陡然转得柔婉,像溪水漫过青石,一个身着粉袄罗裙的小旦提着花篮缓步走出,水袖遮面,莲步轻移,到了台中央才缓缓放下水袖,轻启朱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竟是《游园惊梦》的“步步娇”
那小旦身形纤细如弱柳,唱腔软糯如浸了蜜,提着花篮在台上碎步轻移,裙摆扫过台面时带起细尘,像一只穿花蝴蝶蹁跹
若璃眼睛一亮,对云香笑道:“这小旦瞧着年纪不过十四五,嗓子却这般清润,尤其是唱到‘姹紫嫣红’时,尾音微微发颤,像花瓣落在水面荡开的涟漪,倒把杜丽娘那点藏在闺阁里的娇愁唱活了。”
云香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娘娘您瞧她手里的花篮,竹篾细得像发丝,编出的缠枝纹比绣的还精巧,里头插的虽是绢花,却用了真花汁染过,粉的桃、白的梨,连花瓣上的绒毛都仿得逼真,看着就鲜灵。”
辛夷也点头,目光落在戏台一角:“这折戏的身段最见功夫,你看她转身时那一下腰,又软又稳,像春风拂过的柳枝,既显出少女的娇憨,又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比上次在宫里看的那出多了几分灵气。”
正说着,小旦退到台侧,一个身着青衫的小生执扇上场,扇面一展开,竟是手绘的水墨梅枝,与小旦一唱一和,正是柳梦梅与杜丽娘梦中相逢的桥段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小生唱腔清朗如月下笛,扇骨轻点台面发出清脆的“笃”声,与小旦的柔腔相和,竟生出几分浸了月光的缱绻
若璃端起茶盅抿了口舒城兰花,茶盏沿的描金映着她眼底的笑意:“这《游园惊梦》配着今儿的秋光正好,虽说是梦里情事,却比《长生殿》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细腻,像这杯里的茶,初尝清冽,回味却甘醇,听得人心里软软的。”
秋阳渐渐西斜,透过雕花窗棂在红裙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衣上金线芍药与戏台上的粉裙相映,若璃听着戏,与身边人轻声闲谈,连风里都飘着几分缠缠绵绵的暖意,混着茶气、花香、脂粉香,漫过楼栏,漫向远处的芦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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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的最后一句唱腔落定,小旦与小生并肩躬身,水袖垂落如叠浪,楼内静了片刻,才响起若璃清脆的掌声
她拍了两下手,笑意温软:“唱得真好,这‘似水流年’四个字,竟唱出了三分秋光的意思。”
台上众人闻言,忙齐齐躬身行礼,衣袂翻动如风吹麦浪,齐声谢恩:“谢娘娘谬赞!”
若璃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姜忠敏,语气轻快:“姜忠敏,这鸣盛班的赏钱要额外备一份,且要厚些,就从本宫的份例里出。”她指尖轻点螺钿小几,“这般好技艺,该赏。”
姜忠敏连忙躬身应道:“奴才遵旨!这就去安排,定让班主和各位伶人满意。”
台上的班主闻言,忙带着众人又深深一揖,声音里透着难掩的激动:“谢瑾妃娘娘恩典!娘娘体恤下情,小的们无以为报,往后娘娘若想听戏,哪怕是三更半夜,小的们也立马赶来伺候!”
若璃被他说得笑起来,红裙在椅上轻轻一晃:“倒不必这般急。你们有这手艺,往后日子长着呢。”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红宝石珠花,“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辛夷连忙起身,将臂弯里的秋香色斗篷展开,轻轻搭在若璃肩上:“娘娘说的是,晚间风凉,该回万方安和了。”云香、云林也跟着起身,收拾起小几上的茶点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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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傅恒等人早已立在廊下候着,见若璃出来,忙上前护在两侧
戏班众人一路送到楼外,直到那抹红裙消失在银杏林尽头,才敢直起身来,脸上还带着受宠若惊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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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上,秋阳已沉到树梢,将若璃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拢了拢肩上的斗篷,银狐毛蹭着脸颊,暖融融的。“今儿这两出戏听得尽兴,”她回头对辛夷笑道,“明儿的蹴鞠,该更热闹些才是。”
辛夷应道:“奴婢已问过了,姜忠敏那边把场子清出来了,木栅栏也围好了,就等娘娘过去呢。”
若璃点头,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戏文里的韵脚,红裙扫过满地金叶,脆响如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