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
开春的万方安和,卍字形殿宇四翼抱厦全浸在暖融融的春光里
青瓦上残留的薄霜早被日头晒化了去,水珠顺着檐角的雕花螭首缓缓滴落,砸在阶前光润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湿痕,又很快被暖风烘得半干,只留几处浅淡的水迹,像谁不经意洒了几点墨
朱红廊柱上,新抽的绿萝藤正顺着柱身往上攀,卷须细得像银线,叶片上覆着层细密的绒毛,沾了晨露,被阳光一照,透亮得能瞧见叶底的脉络,倒像缀了层碎钻,风过时,整串藤叶轻轻晃,碎钻便跟着闪闪烁烁
铜凤凰亭顶的金漆在春光里愈发鲜亮,凤首微微扬起,仿佛正欲振翅,尾羽垂落的弧度恰好兜住穿堂风,凤喙衔着的铜铃被吹得叮当轻响,声儿越过粼粼湖面,惊得沿湖柳丝垂落的新绿簌簌晃——那些刚抽的柳芽嫩得发绿,裹在软绵的枝条上,风一吹,整树绿丝绦便在水面扫出细碎的涟漪
亭下石栏边,几株紫玉兰正开得热闹。花苞胀得饱满,外层的萼片微微外翻,露出里面莹白的花瓣,瓣尖泛着点淡淡的粉晕,像少女羞怯时的颊色
香气清冽,混着湖边新翻的泥土气,漫得满亭都是,深吸一口,连肺腑都像被洗得干干净净
……
若璃斜坐在亭中铺了软垫的石凳上,身上换了件月白色杭绸罗裙。裙身用银线细细绣着缠枝莲纹,在阳光下露出珍珠般的光泽,她偶尔动一动,裙摆扫过青石地面,那些半开的莲纹便仿佛在风里轻轻舒展,要活过来一般
外罩件藕荷色软纱披风,领缘滚着圈银鼠绒,绒毛蓬松得像团雪,衬得她脖颈愈发莹白。发间斜插一支粉绿碧玺簪,碧玺被雕成半开的玉兰模样,旁边还簪着两支小巧的碧玺发钗,与腕间那串粉绿碧玺十八子遥相呼应
她抬手拢了拢披风,腕间的十八子便跟着轻撞,发出细碎的声响,碧玺通透,粉绿两色在阳光里交错流转,晃出的碎光落在裙摆的莲纹上,倒像给那些莲花添了几分灵气
“等日头再暖和些,百花盛开,就去蓬岛瑶台,那里肯定美极了。”若璃眉眼弯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碧玺十八子,阳光透过亭顶的雕花,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缠枝莲纹仿佛也染上了笑意
亭外立着的他们眼中也染上笑意
富察·傅恒望着亭中身影,想起去年秋日她念叨蓬岛瑶台的模样,唇角漾开浅淡笑意
……
过了一个月,天气不冷不热,百花酿得满园都是甜香。若璃换了身胭脂色绣水仙广袖衫襦裙——那软缎衫子薄如蝉翼,近看才见衣料上织着细密缠枝纹,白丝线绣就的水仙缀在衫身,花瓣尖端晕着浅粉,像刚被晨露吻过,鹅黄花蕊用捻线绣出茸茸质感,花茎处几缕银线闪闪烁烁,倒真像挂着未干的露珠;配套的齐腰裙裙摆绣着水波纹,与水仙相映成趣,抬手时广袖扫过,似有若无的香气漫开来,整个人娇柔得像春日里刚绽裂苞壳的花
她梳着惊鸿髻,冰蓝翡翠蝶影步摇斜插在鬓边,蝶翅上的翡翠在阳光下流转着莹润光泽,稍一动,便有细碎的光落在肩头;另一侧插支蓝宝石缠枝簪,与步摇的翠色交相辉映,添了几分清贵
姜忠敏掀帘进来,躬身回话:“娘娘,蓬岛瑶台的殿宇都按您的意思布置妥当了,窗棂上还新糊了云母纸,亮堂又柔和。”若璃听了,指尖轻轻点着膝头的裙纹,浅笑道:“住两晚便够了,不必太铺张。”
云香、云林正忙着归置画具,画架被细心地裹上软布,颜料按深浅排进木盒,笔墨纸砚码得整整齐齐,最后都归入一个雕花大木箱,云林还特意在箱角垫了层棉絮,怕路上颠簸损了东西
若璃瞥见墙角那坛封好的菊花酒,笑着朝苏元与辛夷扬声:“那坛酒别忘了带上,去年封的,正好配岛上的春色。我住两晚就回,你们守着万方安和便是,不必挂心。”
辛夷笑着应下,目光转向傅恒、明安等十多位侍卫,柔声叮嘱:“岛上四面环水,石岸滑得很,还望多照看些,莫让娘娘离水边太近。”
傅恒等人齐齐颔首应是,目光落在若璃身上时,正见她俯身查看画具箱,广袖轻扬间,发间步摇叮咚作响,蝶影仿佛真要振翅飞离鬓边,与周遭盛放的花影相映,愈发显得明媚动人
傅恒上前一步,垂眸道:“娘娘,从万方安和到福海岸边还有段路,已备了坐辇,先乘辇到岸边,再坐船去岛上,能省些力气。”
若璃闻言眼睛一亮,她本就怕走那长长的石桥,眼下连去岸边的路都能坐辇,眉眼顿时弯成了月牙,唇角漾开笑意:“这安排倒合心意,省得晒着太阳多走路。”
傅恒他们瞧着她眼底藏不住的雀跃,眼中都漫开笑意——早看出她爱清静怕劳累,前几日就命人把坐辇检修妥当了。卓林在旁笑道:“坐辇就在廊下候着呢,垫了新棉絮,娘娘移步便是。”
若璃点点头,带着云香、云林往外走。廊下果然停着一顶四人抬的小辇,青竹为架,覆着浅粉软缎,边角坠着细碎的银铃,辇里铺着鹅黄锦垫,看着就松软
云香扶着她的手臂,轻轻托上辇去,又将她身后的软垫往腰后塞了塞,让她靠得更稳些
“走吧。”若璃坐定,广袖轻轻搭在辇边,胭脂色的裙角垂落,与辇上的粉缎相映,像落了一片被春光浸透的花瓣
抬辇的侍卫脚步轻稳,木杆几乎不晃,傅恒与明安等人紧随其后,一行人的影子被春日阳光拉得长长的,伴着廊下银铃轻响,往福海方向去了
————
不到半个时辰,坐辇便稳稳停在福海岸边。若璃被云香扶着下辇,脚刚沾地,便觉一股湿润的湖风扑面而来,混着水草与新花的气息
抬眼望去,岸边泊着几艘画舫,最前头那艘尤为惹眼——乌木船身雕满缠枝莲纹,莲瓣饱满如真,船桨轻点处,水纹里都映着莲影;舱顶覆着碧色琉璃瓦,被阳光照得像落了层碎玉,温润又鲜亮
水边立着几个小太监,见若璃来了,忙不迭躬身行礼,袍角扫过青石板,带起几星水珠
其中一个捧着船桨的上前半步,恭声道:“娘娘,船都备妥了。舱里铺了新晒的棉垫,小的还掐了把刚开的桃花插在瓶里,您瞧着合心意吗?”
若璃目光掠过那艘最大的画舫,舱门挂着层粉纱帘,风一吹便轻轻晃,隐约能瞧见里面摆着的梨花木小桌,唇角弯起:“很好,就这艘吧。”
明安先入船舫,靴底叩着跳板走了个来回,又俯身按了按木板接口,确认稳妥了,才回头道:“娘娘,跳板扎实,您慢些。”
云香扶着若璃的左臂,云林托着她的广袖,三人踩着铺了红毡的跳板上了船。毡子软乎乎的,隔绝了木板的凉意,若璃低头看时,正见自己胭脂色的裙角扫过毡面,像朵花落在红绒上
傅恒与卓林等人紧随其后,侍卫们则分乘了另外两艘稍小的船,一左一右护在画舫两侧,船身轻晃,带起细碎的水响
画舫缓缓驶离岸边,往蓬岛瑶台去。船桨搅碎了满湖金波,涟漪一圈圈荡开,又被风推着揉成一片亮闪闪的光
若璃趴在船舷上,手肘支着铺了软垫的栏杆,胭脂色广袖垂落,被风轻轻吹得扬起边角,像振翅的蝶。她望着水里偶尔跃起的小鱼,银亮的身影一闪便没入碧波,又瞧着岸边掠过的新绿柳枝,枝条软得像棉线,被风牵着在水面扫出细痕
“春天真是个有生命力的季节。”她忽然轻声叹道,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船舷,“你瞧这水,比冬日里活泛多了;这树这草,都像刚醒过来似的,浑身是劲儿。说起来,春天真是一切生命起源的开始呢。”
云香站在一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道:“可不是嘛。前几日路过桃林,枝子还光秃秃的,这会子再看,花苞都憋得鼓鼓的,像要炸开似的。咱们这就往岛上去,那儿的花定开得更热闹。”
傅恒立在稍远些的舱门边,听着她的话,目光落在她被阳光染成暖金色的发顶,步摇上的翡翠蝶影在光里轻轻晃
他又望向远处渐清晰的岛影——岛上的花木已笼着层粉白烟霞,桃花该是开了,玉兰也该正盛,想来正是她口中“生命力”的模样,浓得化不开呢
若璃回头,目光先落在舱内的傅恒、卓林、明安身上,唇角弯起的笑意染着春光,随即又转向左右两侧小船上的侍卫们,扬声道:“你们可都听着?我带了去年封的菊花酒,还有刚出炉的桃花酥,等上了岛安顿好,便给你们分些,都尝尝鲜。”
声音清亮,恰好能传到两侧船上。侍卫们闻言,都直了直身子,立在船头的几个忍不住抬头望向画舫,眼底浮起笑意
卓林当即笑道:“娘娘体恤!这桃花酥配菊花酒,再应景不过了!”
明安也微微颔首,声音里带了暖意:“多谢娘娘,都记下了。”
傅恒望着她被风吹得轻扬的广袖,轻声道:“娘娘费心了。”
若璃笑了笑,转回头继续望着湖面,船行得稳,水纹在船后拖出长长的尾巴,像一匹被阳光镀了金的绸缎
若璃听着他们的话,嗔笑一声,广袖轻轻一摆:“可得把你们伺候好了,本娘娘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你们身上呢。”
说着,她眼尾扫过粼粼湖面,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说真的,我这水性,连只鸭子都比不上,真掉下去,可就指望你们了。”
卓林听了,当即拍着胸脯道:“娘娘放心!有咱们在,绝不让您沾半滴水星子!”
明安也沉声应道:“属下们都仔细着呢。”
傅恒没多言,只悄悄往船舷边靠了半步,目光落在水面的弧度更沉了些——方才检查船只时,已让人在船舷内侧加了层隐栏,此刻被若璃的广袖遮着,倒瞧不出来,却能护得更稳妥些
若璃见他们这般,笑得更欢了,转回头去看远处的岛影,粉白的花雾愈发近了,连风里都飘来丝丝甜香
……
若璃望着越来越近的岛影,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船舷上的木纹,轻声道:“住两晚也就够了,赏够了这岛上的花,把蓬岛瑶台画下来,晚间就着月色品了那坛菊花酒,也算圆满了。”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水面,落向远处模糊的岸线,语气里带了点轻浅的怅然:“说到底,还是觉得万方安和最好。”
说着,她重新趴回船舷,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声音低了些,像在呢喃:“在万方安和住了两年多,砖瓦草木都瞧熟了,如今出来住别的地方,倒真有点……像离开家的感觉呢。”
风拂过她的发梢,步摇上的翡翠蝶影轻轻颤动,映在水面,像跟着她的话一起晃出细碎的涟漪
云林听了,柔声劝道:“娘娘说的是,万方安和住惯了,自然亲切。不过这岛上的景致难得,住两晚换个新鲜,回去了反倒更念着万方安和的好呢。”
傅恒立在一旁,听着她的话,想起万方安和廊下那几株紫玉兰,此刻大约也开得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