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十月,圆明园的秋意早已染透草木,银杏落满青砖,枫红缀遍亭台,唯有万方安和的廊下,还浸着暖融融的日色
紫檀木书桌临窗摆着,案上砚台里磨得细腻的墨汁泛着微光,弘玢、弘昼、弘历三人端坐在青缎软垫的太师椅上,指尖握着狼毫笔,在洒金宣纸上一笔一画练着楷书,墨汁晕开的痕迹里,藏着少年人难得的沉静——弘玢笔锋稳练,弘历字迹清隽,连最是好动的弘昼,也耐着性子慢描慢写
若璃斜倚在书桌旁的软榻上,身上穿的葱绿色广袖衫绣着簇簇晚香玉,针脚细密得连花瓣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内里衬着月白色交领齐腰襦裙,裙摆轻垂时如漾开的云絮,衬得身姿愈发轻盈
她的长发松松挽成堕马髻,一支西瓜碧玺缠枝流苏步摇斜插发间,莹润的碧玺从粉到绿渐变得恰到好处,垂落的银链流苏随呼吸轻轻晃荡,像有只彩蝶栖在发间,偶尔碰着耳侧碎发,痒得人心里发暖
她手里捧着本崭新的话本,米白封面上“锦绣良缘”四个字烫着赤金,边角还带着宣纸的脆感,是二哥苏逸霄刚差人送来的,翻页时指尖还沾着淡淡的松烟墨香
目光掠过案上练字的三个少年,若璃忽然合上书,指尖轻轻敲了敲封面,声音里裹着几分刻意的促狭:“唉,小五啊,说起来,往年除夕我都是要回苏府过的,跟祖父父亲和兄长们守岁闲聊,吃母亲做的糖糕——今年这消息,你们怕是没料到吧?”
话音刚落,廊下顿时静了半分,连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都停了。弘昼最先反应过来,手里的狼毫笔“啪”地搁在白玉山水笔搁上,墨汁都没顾上蘸,身子一扭就从椅子上滑下来,快步扑到软榻边,伸手拉着若璃的广袖晃了晃,眼底满是急色:“母妃!您要回苏府呀?咱们前几日不是说好,今年要在园子里一起过年的吗?您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弘玢也停下了笔,握着笔杆的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了点白,平日里温润的眉眼间添了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舍,他抬眸望向若璃,声音轻缓却带着期待:“瑾母妃,往年您都回苏府守岁,今年好不容易能在园子里团聚,当真还要回去吗?”
弘历虽没说话,却也抬了眸,笔尖悬在宣纸上忘了落下,墨点在洒金纸上晕开一小团,像朵小小的乌云
他望着若璃,眼底的失落藏都藏不住——在永起斋的那些年,他从没有过“守岁”的热闹记忆,如今刚盼着能和瑾母妃、兄长们一起过除夕,却没成想盼来了这样的消息
看着三人或急或盼、连呼吸都放轻了的模样,若璃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伸手轻轻揉了揉弘昼的脸颊,指腹触到少年温热的皮肤,眼底满是笑意:“傻孩子,骗你们的!今年不回苏府了,就留在圆明园,陪你们好好热闹一回。”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话本封面的金字,语气里添了几分向往:“你们还没见过圆明园的雪景吧?去年我从苏府回来时,园子里的雪真好看,傅恒、卓林、明安还有巴图他们,在岸边堆了好大的雪人和雪狮子——雪人戴了顶红绒帽,鼻子是用胭脂染过的萝卜做的;雪狮子更精巧,鬃毛堆得蓬松,眼睛还用黑琉璃珠嵌着,远远瞧着,倒真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模样呢。”
廊下立着的云香、云林,还有守在角落的侍卫们,见小主子们被逗得又急又喜的模样,都忍不住偷偷弯了唇角
傅恒站在最外侧,听若璃提起去年堆雪人的事,眼底也浮出浅淡的笑意——去年那雪狮子的架子,还是他和卓林一起用竹篾扎的,巴图力气大,负责滚雪球,最后景瑞还悄悄给雪狮子系了条红绸带,倒是热闹得很
……
“真的?!”弘昼眼睛瞬间亮了,也顾不上揉被捏得发烫的脸颊,凑得更近了些,追问着,“那除夕咱们不仅能一起堆雪人,还能像上次踢蹴鞠那样,围在炉火旁吃刚煮好的桂花珍珠丸子吗?我还想喝冰的米酿!”
若璃笑着点头,伸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都依你。到时候不仅要堆雪人,还要在廊下挂满红灯笼,从外头的石桥一直挂到里殿;守岁时让小厨房煮一锅热腾腾的饺子,里头包着花生、蜜枣,谁吃到了就讨个好彩头;再温上今年夏日里酿的荷花酒,清甜又不烈,保管让你们过个最热闹的年。”
……
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今年除夕园子里这么热闹,皇上估计也会在九州清晏设家宴,到时候定有歌舞班子来助兴,不知道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等家宴过后,咱们手里提着宫灯,慢慢漫步在雪中——你瞧那湖边的柳树,挂着雪粒映着灯火,像缀了满树的碎星;殿宇的飞檐下也垂着冰棱,灯光照上去亮晶晶的,那景致,才叫真好看呢。”
弘玢闻言,紧绷的肩线渐渐放松,重新拿起笔,笔尖落在宣纸上,字迹比刚才更显舒展;弘历也低下头,蘸了墨汁,继续练字,只是唇边悄悄漾开的笑意,让清隽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弘昼更是坐不住,双手撑着软榻边缘,已经开始念叨起要给雪人做什么样的眼睛
……
暖日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少年们的衣襟上,也落在若璃握着话本的指尖,廊下墨香混着淡淡的晚香玉气息,连时光都似慢了几分,只静静等着除夕的雪,将这份暖意,酿成更绵长的热闹
……
若璃指尖轻轻点在弘昼鼻尖上,力道轻得像拂过一片羽毛,眼底盛着笑意:“你这小家伙,是打算赖在我榻边撒娇,把练字的事抛到脑后了?”
弘昼被点得鼻尖微微发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抿着嘴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也不反驳,只撒欢似的小跑着冲回太师椅旁,“噔噔”两步踩上脚踏坐好,还不忘顺手抓起搁在笔搁上的狼毫笔,故作正经地对着宣纸皱起小眉头,模样憨态可掬
弘玢坐在一旁,见他这副“慌慌张张又强装沉稳”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眼底漾开温和的笑意;弘历也抬眸看了一眼,笔尖顿了顿,唇边的弧度悄悄加深——五弟这般鲜活的模样,倒让这练字的时光都多了几分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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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的目光落在廊下几盆菊花上——那盆“贵妃醉酒”花瓣蜷曲如美人酡颜,从鹅黄渐染至胭脂色;“寒露凝霜”则素白胜雪,瓣尖沾着晨露,像缀了层细碎的冰晶
望着这傲霜之姿,她忽然想起去年秋日作的诗,又忆起除夕回苏府,祖父苏敬铭就着暖炉炭火,逐字点评诗句的模样,指尖轻轻蹭过话本封面,起身离了软榻,走到书桌另一侧
她取过狼毫笔,蘸了砚中浓墨,手腕轻悬,墨色便在洒金宣纸上晕开:“一夜西风万木凋,东篱菊绽韵偏娇。金英吐蕊凌霜秀,玉瓣摇香映月妖。辞俗世,远尘嚣,孤高品性自难描。宁同秋雪埋芳骨,不向春光折细腰。”
笔锋落定,她搁下笔时,身后已传来轻浅的呼吸声——弘玢与弘历早停下了练字,目光齐齐黏在诗行上
……
弘玢先上前半步,身姿端正,指尖轻轻点在“宁同秋雪埋芳骨,不向春光折细腰”两句旁,温润的眉眼间满是赞叹:“瑾母妃此句,既写出了菊花的傲骨,更藏着不趋炎附势的气节,儿臣读来,只觉心头发热。”
弘历也随之点头,声音清越:“‘埋芳骨’三字见风骨,‘不折腰’又显傲气,寻常咏菊诗多写其艳,母妃却写其魂,实在难得。”
连刚坐好的弘昼,也凑过来跟着念了两遍,晃着脑袋道:“母妃写得好!比先生教的诗有劲儿多了!”
若璃被三人的模样逗笑,指尖轻轻敲了敲宣纸,语气温和:“去年我把这诗呈给祖父看,他老人家端详许久,倒说‘玉瓣摇香映月妖’的‘妖’字稍显张扬。”
她顿了顿,望着弘玢与弘历专注的眼神,继续道:“祖父说,‘妖’字虽显灵动,却少了几分清雅,若换成‘娆’字,既保留了菊花的娇美,又添了‘柔中带刚’的气韵,你们瞧——‘玉瓣摇香映月娆’,是不是更贴合这傲霜而开的模样?”
弘玢闻言,立刻俯身盯着诗句细品,片刻后眼中一亮:“苏大学士所言极是!‘娆’字有娇美之意,却无‘妖’字的艳俗,配着‘映月’二字,倒似菊花沾着月色,清雅中透着灵动,意境确实更胜一筹。儿臣此前读诗,竟未察觉这一字之差的妙处,今日得母妃指点,才知品鉴诗句需这般细致。”
弘历也不禁开口道:“‘妖’字偏于外放,‘娆’字则内敛些,与后句‘孤高品性’更相契合,苏大学士的品鉴,果然字字珠玑。母妃肯将这些讲与我们听,是儿臣的福气。”两人言语间满是敬重,连坐姿都比方才更端正几分
若璃看着两人认真讨教的模样,莞尔一笑:“今年见了廊下这些菊花,我倒也新得了一首,你们且看看。”说罢,她重新提笔,墨色再次流转:“霜风初到,菊绽篱边道。嫩蕊含香迎露笑,独领秋光多少。曾邀陶令同斟,亦随雁影沉吟。岁岁寒秋盛放,心中自有高心。”
笔刚落下,弘昼就凑得最近,大声道:“‘迎露笑’!这个我懂!就像菊花对着露水笑,好可爱!”
弘玢和弘历也凑近细看,两人眼中都透着欢喜,弘玢轻声道:“母妃这首更显轻快,读着就像瞧见了篱边菊花迎着霜风开的模样。”弘历跟着附和,小脸上满是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