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六年五月中旬，万方安和的景致已浸满初夏的鲜活。湖里新荷刚冒尖，嫩绿水色映着天光，风拂过卐字回廊下的天青色鹿纹蝉翼纱，漾起细碎的波纹
廊下粉金玉芙蓉石香炉里，薄荷、荔枝与菊花的合香缓缓燃着，清冽气息混着冰缸散出的凉意，将暑气悄悄压下
若璃斜倚在回廊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本翻至半页的《片玉词》，目光偶尔掠过池中新荷，指尖轻轻摩挲着泛黄的书页，周身浸着几分闲适
“额娘，您看！”
弘历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他放下手中的玛瑙湖笔，墨渍未干的宣纸摊在梨花木书桌上，眼底满是期待
若璃闻声起身，水绿色裙摆轻扫过青砖，带着几分雅致的灵动
她缓步走到书桌旁，弘昼早已停下笔，凑过来等着点评
弘玢也放下笔，轻声唤了句“瑾母妃”，目光里藏着几分温和
若璃拿起弘历的字，指尖拂过纸上遒劲的笔画，嘴角弯起浅淡的笑意：“不错，笔力比上月稳了不少，连字里的风骨灵韵，都透出几分了。”
若璃放下弘历的字，又笑着拿起弘玢案上的宣纸。指尖轻轻抚过规整的楷书，笔锋间的沉稳与力道愈发清晰，她眉眼弯得更柔：“弘玢这楷书，越写越见功底了，笔画间的收放藏着自己的心思，再过些时日，就能彻底形成自己的风格。”
弘玢听着夸赞，耳尖微微发烫，轻声道了句“谢瑾母妃指点”，眼底的暖意又深了几分
若璃转而拿起弘昼的行书，纸上字迹飞扬灵动，像极了他跳脱的性子
她指尖轻轻点了点弘昼的眉心，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又满是疼惜：“小五这字倒是跟你人一样，活泛得很，可惜少了点沉劲。往后落笔慢些，把心气稳一稳，让笔画多几分踏实，才算真的学好了行书。”
弘昼捂着被点的眉心，吐了吐舌头，却乖乖点头：“知道啦额娘，下次我一定慢着写！”
……
若璃笑着拿起弘历刚放下的玛瑙湖笔，指尖轻握笔杆，在砚台里缓缓蘸了墨。笔锋落纸时，赵孟頫行书的圆润遒劲便在宣纸上漫开，墨色浓淡相宜，一笔一画透着雅致：“趁熏风，一舸来时，翠阴清昼。”
写完，她将笔轻轻搁回笔架，目光望向廊外初绽的荷尖，眉眼间满是期待：“如今湖里刚冒新荷，等再过些日子，满湖荷花都开了，咱们就坐画舫，去湖上摘新鲜的荷花、剥清甜的莲蓬。玩够了回来，每人再对着景致画幅小画，题首自己写的诗词，当作今夏的念想，你们说好不好？”
弘历闻言眼睛一亮，立刻应道：“好！额娘这个主意妙，到时候我定要把满湖荷色都画进纸里！”弘昼也跟着点头，连声道：“我也要画！还要把摘莲蓬的样子画上去！”弘玢看着两人雀跃的模样，也温声附和：“全听瑾母妃安排。”
……
“娘娘。”云香轻步从回廊外走来，声音压得柔和，“宫里的竹息姑姑来了，说想给您请安，此刻正在外间候着。”
若璃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竹息姑姑是已逝太后身边的老人，身份素来敬重，怎么会突然特意来园子里向我请安？”话未说完，她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时候来，多半是为了乌拉那拉府的事
……
“云香，去备些冰好的薄荷玫瑰清露，别太凉，竹息姑姑年纪大了，肠胃怕受不住。”她转头吩咐，又补充道，“再让小厨房做份荷叶羹、一碟菊花糕来，都是些清润的吃食，正好配着解暑。”
“哎。”云香应声退下，一边去请竹息入内，一边让云林往小厨房传话
……
廊下瞬间静了几分，弘历率先察觉出不对，轻声唤道：“额娘……”他年纪虽轻，却早懂后宫里“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竹息此刻来，分明是乌拉那拉氏走投无路，想抓着额娘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了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当初皇后算计旁人时何等得意，如今倒要靠旁人可怜
弘玢的脸色也沉了沉，语气里带着几分隐怒：“瑾母妃，若不是竹息姑姑拿出太后遗诏拦着，皇后早该被废了。如今皇后虽被禁足，可乌拉那拉府还想着找机会攀附，怕是为了青樱格格来的吧？”他最记恨宜修对自己生母齐妃的算计，连带着对为乌拉那拉氏奔走的竹息，也没了好感
弘昼虽不如两个哥哥想得深，却也皱起了眉，小声嘀咕：“她来做什么呀，不会又要提麻烦事吧？”
“好啦，都别这么严肃。”若璃伸手轻轻拍了拍三个孩子的肩，语气温和，“不过是长辈来请安，先见了再说。你们安心练字，旁的事不用多操心。”
一旁侍立的辛夷与苏元对视一眼，眼中满是了然——娘娘心里清楚，竹息这趟来，十有八九是为了青樱格格的事
毕竟如今乌拉那拉府失势，除了求娘娘给青樱指条出路，再无别的指望了
……
竹息被云香引着走进万方安和的卐字回廊，廊下蝉翼纱随风轻晃，薄荷与菊花的合香萦绕鼻尖。抬眼见到若璃时，她不由愣了愣——上一次见，还是雍正元年的殿选，如今五年过去，若璃身着水绿色绣荷花游鱼的交领齐腰襦裙，随云髻上斜插一支粉绿碧玺蝴蝶步摇，眉眼间满是温柔从容的气度，早已不是当年初入宫时的青涩模样
竹息轻轻叹了口气，敛衽福身，恭敬道：“见过瑾贵妃娘娘。”
不远处的梨花木书桌上，弘历、弘玢、弘昼仍在练字，只是笔尖慢了些，目光偶尔往这边瞟来，显然也在留意这边的动静
……
“竹息姑姑快坐。”若璃笑着起身相迎，抬手示意廊下的软凳，“这几日天热，特意备了冰好的薄荷玫瑰清露，您尝尝，正好解解暑气。”
竹息依言坐下，接过云香递来的玉盏，清冽的露水滴在舌尖，混着随后尝的菊花糕的清甜，压下了一路赶来的燥热
她放下玉盏，刚要开口，却见若璃先轻声道：“姑姑今日来的意思，我大抵是知道的。”说罢，她目光望向廊外初绽的荷尖，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
竹息心中一紧，又叹了口气——这一路来，她不知已在心里叹过多少回，此刻面对若璃的通透，反倒松了些紧绷的神经：“娘娘……”
“实不相瞒，我心里也矛盾。”若璃转头看向她，眼神坦诚，“青樱才十二岁，困在没落的乌拉那拉府里，处处看人脸色，我着实怜惜她挣扎求生的模样；可我又怕，她若真进了园子，又连累弘历他们几个孩子，也搅乱了园子里的清净。”
这话落在竹息耳中，反倒让她松了口气——若璃肯说这些，便是已有松口的意思
她连忙放缓语气，带着几分恳切：“娘娘慈心，奴婢都明白。若是皇上和娘娘允了青樱入园，也不必劳烦娘娘日日教导她处事，只需让她三五日来一趟，跟着娘娘学学规矩、认认字就好。她年纪小，又没掺和过从前的事，定不会给娘娘添麻烦的。”
……
若璃指尖轻轻摩挲着玉盏边缘，语气平和得像廊下的风：“从前皇后总借着我这万方安和的清净地，让青樱来跟孩子们一处练字相处，我从没计较过。那时她才十一岁，不过是个跟着长辈心意行事的孩子，我哪能真跟个小姑娘置气。”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湖面泛起的涟漪，语气里添了几分真切：“我怜惜她，是懂她那份在困境里往上挣扎的心思。都是女孩子，谁没盼着能有个好前程？可话说回来——”
若璃话锋微转，眼神也沉了几分，“孩子们都还小，往后在园子里相处，就该是孩童间的纯粹模样，别掺太多旁的心思。姑姑回去帮我捎句话给青樱：让她把心放轻些，好好做个十二岁的姑娘，爱闹就闹，想学就学。哪就到了‘家族塌了，日子就过不下去’的地步？只要她安分守己，往后的路，总能走得稳些。”
竹息听着，连连点头，心里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瑾贵妃这话，既给了青樱机会，也明着划了底线，既仁厚又通透
竹息又再三向若璃道谢，才带着满心松快起身告退
……
……
她刚走，弘昼就忍不住从书桌旁跑过来，一把握住若璃的手，眼睛亮晶晶地追问：“额娘！您这是同意让青樱来园子里了吗？”
若璃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扫过弘历、弘玢震惊的神色，轻声道：“就算我今日不同意，你们也该明白——再过四五年，青樱到了出阁的年纪，皇上终究会给她指个去处，十有八九，还是会入你们兄弟其中一人的府里。”
“什么？！”这话像惊雷般炸在三个孩子耳边。弘昼最先反应过来，使劲摇头，语气带着孩童的直白抗拒：“儿臣不要！儿臣以后要娶像额娘这样好看温柔又灵动的，才不要青樱！”
弘历眉头紧紧蹙起，指尖无意识攥着笔杆，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怎么会……皇阿玛怎会做这样的安排？”他心里清楚，青樱背后是失势的乌拉那拉氏，若真娶了她，往后不知要惹多少麻烦
弘玢的脸色更是沉了几分，握着墨锭的手微微用力——他永远忘不了额娘被宜修算计禁足的事，青樱是宜修的亲侄女，光是这层关系，他就绝不可能接受
一旁的辛夷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若璃的眼神满是敬佩：“娘娘聪慧，早把这层关节看透了。”
……
若璃拉着弘昼坐下，又安抚地看向弘历和弘玢，语气放缓：“你们先别急。青樱出身乌拉那拉氏，那是纯元皇后的母族，就算皇上再不喜被禁足的皇后，也总得顾着纯元皇后的几分情分，不会让她嫁得太差。给她指婚你们其中一人，既算给了乌拉那拉氏最后一点体面，也能借着这层关系，把她牢牢放在眼皮子底下，免得再出旁的乱子。”
若璃望着廊外随风轻晃的荷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通透的无奈：“你们皇阿玛心里的打算，其实不难猜。青樱这孩子，往后是必定要入皇室的——论身份，她是纯元皇后的亲侄女，乌拉那拉氏虽失势，却也不能真让她嫁去普通百姓，落了乌拉那拉氏最后的体面。”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三个孩子，继续道：“至于名分，大抵也不会太高，要么是你们其中一人的侧福晋，要么就只是个格格。说到底，这不是什么多看重的恩典，不过是你们皇阿玛顾念着纯元皇后那最后一丝情分，给乌拉那拉氏留的一点余地，也算是给这段牵扯画个不算太难看的句号罢了。”
弘玢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眼底满是抗拒——一想到要和宜修的侄女扯上关系，他心里就堵得慌
若璃瞧着他紧绷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也别太忧心，今年你也到了该指嫡福晋的年纪，皇上心里有数，定会为你选个家世、品性都般配的姑娘。依我看，青樱大概率不会入你阿哥府，你且放宽心。”
这话让弘玢悄悄松了口气，可一旁的弘历却垂了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砚台边缘——他比谁都清楚，若要给青樱指婚，为了“平衡”与“体面”，最可能的人选，怕是自己，这念头压在心里，让他莫名沉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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