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六年六月,日头正盛,万方安和的四面湖水被晒得泛着粼粼金波,水光晃得人眼晕。廊下几口大冰缸冒着丝丝凉气,裹着湖风漫过青砖,将暑热悄悄压了下去,只留满院清润
卐字回廊间,一尊篮彩琉璃花雕香炉静立案几,芙蕖的清雅、莲子的微甘与玫瑰的甜润揉成合香,顺着风漫进廊内,沁得人从头到脚都舒爽
廊下空旷处并排放着两张梨花木书桌,偏大的那张挨着殿门,桌面宽敞得能容弘玢、弘历、弘昼三人同时挥毫——弘玢握着紫毫笔练楷书,笔锋沉稳,横平竖直间透着股同龄人少有的规整
弘历低头琢磨行书章法,偶尔蹙眉调整笔锋,指尖在砚台边缘轻轻蹭过,似在斟酌字的筋骨;弘昼写得兴起,还会举着宣纸凑到哥哥们身边讨教,墨渍沾了点在袖口也不在意,满是少年人的鲜活
案上摆得热闹:冰梅瓷盏里盛着刚泡好的杏花春雨茶,茶汤清透泛着浅绿
青花冰碗镇着山楂饮,酸香勾得人忍不住咽口水;樱花糕粉白松软,咬一口满是花香
樱桃煎晶莹剔透,裹着的糖霜还沾着细粉;蟹黄酥透着油香,层层酥皮一碰就掉渣
连冰碗荔枝玫瑰冻都泛着粉润的光,是云香特意为孩子们解暑备下的,用的都是当季最新鲜的食材
……
不远处临湖的廊下,另一张书桌被一扇各色菊花双面苏绣屏风隔出片小天地
屏风上黄的、白的、粉的菊花绣得活灵活现,花瓣上的露珠似要滚落,正好挡住了外头的视线,也给青樱留出了点自在空间
案上陈设简单却精致:一壶冰好的玫瑰清露,玉盏里的液体泛着浅粉;一碟清甜的木樨糕,糕体上撒着细碎的桂花;还有一碗和那边同款的冰碗荔枝玫瑰冻,只是分量少了些,显然是按她的食量准备的
十二岁的青樱端坐桌前,握着支细巧的狼毫笔练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笔尖落下的笔画纤细娟秀,可她垂着眼帘,指尖总在落笔时微微发紧,连肩膀都绷着些,后背挺得笔直,像是怕坐歪了半分
写不了几个字,她就会悄悄抬眼往屏风外瞟,见若璃没看过来,才又飞快垂眸,握着笔的手却更紧了——显然还没彻底适应园子里的自在,也没放下心里的拘谨和心思
……
若璃则斜倚在临湖廊下的软榻上,一身藕荷纱绣蝴蝶大袖齐胸襦裙,裙摆垂在榻边,裙角绣着的粉蝶随湖风轻轻晃,似要飞进湖里一般
头发梳成精致的惊鸿髻,一支蓝宝石菊瓣发钗斜插其间,宝石在阳光下泛着冷冽又通透的光;耳间戴着玛瑙巧雕渔舟唱晚耳坠,一动便晃出细碎的光影,平添几分雅致
她手里把玩着颗比莲子大一圈的粉嫩珍珠,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珠面,目光却落在旁边案上的几个描金匣子上——匣子里装着圆润的珍珠、各色胭脂膏、细腻的香粉、清甜的花露,是前些日子二哥送来解闷的
她正琢磨着,往后闲时调些新的胭脂水粉,既能解闷,也能给园子里添点女儿家的雅致,说不定还能让青樱多几分鲜活气
若璃指尖摩挲珍珠的动作没停,余光却悄悄落在了屏风后的青樱身上——见她握笔的手始终绷着,连写几个字都要偷瞟,便知这孩子还没卸下防备
许是在乌拉那拉府里,总被教着要“谨小慎微”“往上争”,那些规矩和心思刻进了骨子里,哪能轻易松快下来
若璃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想着:慢慢来罢,毕竟才十二岁,往后日子还长,总能让她慢慢放下心结,真正像个孩子一样笑闹自在
……
她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案上的胭脂匣子,指尖挑了点浅粉的膏体,对着光瞧了瞧——先把胭脂调好了,等下次得空,倒能拉着青樱一起试试,教她挑喜欢的颜色,兑点花露增加香气,或许还能让她多几分同龄姑娘该有的娇俏
屏风后的青樱握着笔,一笔一画临摹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笔尖在宣纸上落下纤细的笔画,可每一笔都透着刻意的紧绷,全然没了往日在府里练字时的流畅
宣纸上的字迹虽依旧娟秀工整,她的心却像被廊下的湖风搅乱的水面,起落不定,沉不下来——她是如愿进了圆明园,可真站在万方安和的回廊里,那股子落差感仍像涨潮的湖水,一下就漫过了心头
从前跟着皇后姑母来园子时,她顶着“皇后侄女”的名头,哪怕那时乌拉那拉氏已经没落,她在园子里走动,多少还有几分姑母的底气撑着,就算偶尔局促,也能借着“不懂规矩”的由头找补
如今再进来,她是“求着瑾贵妃给机会”的格格,只能躲在屏风后孤零零练字,连抬头往三位阿哥那边望一眼,都要鼓足勇气,怕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
她比谁都清楚,弘历他们三个不喜欢自己——毕竟自己的姑母,曾那样算计过弘玢的生母齐妃,还想抢弘玢的抚养权
每次见着他们,弘昼总刻意避开,弘历虽客气却疏离,弘玢更是连话都少跟她说,这份排斥像层薄纱,明明看得见,却没法捅破,只能自己憋着
案上的玫瑰清露盛在玉盏里,透着清甜的凉意,可她只浅尝了两口,就没了心思
喝进嘴里的甜,压不住心里的酸涩与不安——她知道,要想让家族缓过来,要想有个好前程,就得靠近弘历,可眼下这疏离的模样,连说句话都难,又怎么能让他多看自己一眼?
她悄悄抬眼,瞥见不远处的弘历正指着弘昼的宣纸低声说笑,眉眼间满是温和;弘玢在一旁静静研墨,偶尔还会应和两句,三人相处的模样自在又亲昵,那是她永远融不进去的画面
她飞快垂下眸,握着笔杆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心里满是茫然: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靠近四阿哥,才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
回廊下四处立着的侍卫傅恒、明安、卓林,目光虽看似落在远处粼粼的湖面上,实则将屏风后青樱的局促瞧得真切——见她握着笔杆的手指泛着细白,写几笔便悄悄抬眼望向三位阿哥的方向,又飞快垂眸掩饰,几人交换了个眼神,心里都有数:这位青樱格格心里,怕是还存着没放下的心思,既放不开身段做个普通孩子,又难掩对处境的在意,这份拧巴,怕是要持续些日子了
……
更别提一直守在若璃身边的辛夷、云香和云林了。云香端着刚温好的杏花春雨茶经过屏风时,特意放缓脚步多望了一眼,见青樱面前的玫瑰清露只浅尝了两口,宣纸上的簪花小楷也写得断断续续,笔画间满是紧绷,忍不住退到辛夷身边,压低声音嘀咕:“这青樱格格,倒比前年过来时还拘谨,连口茶都没心思喝,手里的笔捏得那样紧,生怕写坏了似的。”
辛夷顺着她的目光扫过屏风后的身影,轻轻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只两人能听见:“从前至少有皇后侄女这层身份撑着,如今是来求着娘娘给机会的,心里头难免有落差。再说她年纪虽小,却揣着几分想‘往上走’的心思,既怕做得不好惹娘娘不快,又怕离三位阿哥太远,自然放不开。咱们多留意着些,别让她在园子里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也别扰了娘娘和三位阿哥练字的清净,这就够了。”
云香点点头心里叹了口气,悄悄把青樱案上的玫瑰清露换了盏温的——天虽热,可这格格心里本就发紧,再喝凉的,怕是要伤了肠胃
做完这一切,她才轻步退到若璃身边,继续候着,只留屏风后的青樱,仍在笔墨间拧巴着,与这满院的自在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