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湖风忽然转柔，卷着合香的清雅漫过屏风。若璃把玩着珍珠的手轻轻一顿，抬眼望向窗外粼粼的波光，忽然轻笑出声，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廊内几人都听清：“从前读古人的句子，总觉得‘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劳攘者自冗’这话太淡，如今在园子里待得久了，倒真品出些滋味来。”
她指尖轻点软榻扶手，目光掠过案上的胭脂匣子，又轻轻落在屏风方向，语气里满是通透的温和：“你看这六月的万方安和，湖水清、荷风软，连冰碗里的荔枝冻都透着甜，本就是该松快赏景的时节。若总把心思缠在‘要如何’‘该怎样’里，倒辜负了这满院的好风光，也把自己困得紧了。”
弘玢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向若璃，眼底渐渐漫开暖意——他懂瑾母妃的意思，是劝自己别总记挂着额娘的事，也别被过往的算计绊住，毕竟额娘自己觉得现在生活挺好
弘历也放下笔，望着廊外的湖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觉得心里那点因青樱入园而起的隐忧，似被这风这话悄悄吹散了些
弘昼虽未必全懂，却也跟着凑趣，晃着笔杆笑道：“额娘说得对！咱们该多摘莲蓬、多吃糕，别想那些不好玩的！”
屏风后的青樱却猛地攥紧了笔杆，指尖泛白。若璃的话像一缕轻烟，钻进她心里最绷着的地方——她何尝不想松快？可“乌拉那拉氏”“翻身机会”这些念头，早把她的“天地”缩成了窄窄一道，连眼前的玫瑰清露、木樨糕，都品不出半分甜，只觉得每一口都裹着“不能输”的重量
她垂着眼，看着宣纸上歪了半分的笔画，忽然没了再写下去的力气
……
傅恒、明安几人顺着若璃的目光往屏风后扫了眼，见青樱依旧绷着脊背，握着笔的手连指节都泛了白，心里不约而同地轻叹了口气——娘娘这话，分明是借着风光提点人，可这位格格怕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明安悄悄侧过身，用只有几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娘娘是真心提点，想靠近四阿哥，哪能总把心思拧成一股绳？心境窄了，连字都写得发紧，待人接物时哪会有松弛气？四阿哥本就喜通透自在，见了这般拘谨又揣着心事的模样，又怎会舒心？”
卓林也轻轻点头，目光掠过青樱案上几乎未动的玫瑰清露：“说到底，是把‘机会’看得太重，反倒忘了，人与人相处，先得有自在的模样，才能让人愿意靠近。娘娘是想让她松快些，可她自己钻在‘要争’的念头里，旁人说再多，也难拉出来。”
傅恒没说话，只将柔和目光望向若璃。见娘娘依旧噙着浅淡笑意，指尖轻轻摩挲着珍珠，显然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能点透，心里便也了然——有些路，终究得让这孩子自己慢慢走，旁人能提点，却替不了她卸下心防
……
辛夷站在若璃身侧，将屏风后青樱那副紧绷的模样瞧得真切，眼底悄悄掠过一丝遗憾。她轻轻垂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绢帕——娘娘方才那番话，字里行间都是提点，是盼着青樱能放下执念，先做回自在的孩子，可这孩子偏把“机会”二字攥得太死，连风里的暖意都没品进去
待云香换完茶盏退回来，辛夷才压低声音叹道：“娘娘一番心意，终究是没递到她心里去。总想着‘靠近’‘抓住’，却忘了性子松快了，人才愿意多亲近几分。这般紧绷着，别说四阿哥，便是旁人见了，也难生出亲近的念头。”
……
若璃伸手端过案上那只常用的赤玛瑙茶盏，指尖触到冰凉的盏壁，轻轻抿了口薄荷玫瑰清露——清冽的薄荷混着玫瑰的甜润滑过喉咙，瞬间压下了残存的暑气。她又捻起一块木樨糕，糕体松软，咬下去满是桂花的清香，眉眼间都染了几分惬意
嚼着糕，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廊下的几个孩子，语气里带了点怀念的轻快：“说起来，额娘我今年也才二十一岁，先前总觉得日子慢，如今正经成了你们的额娘，倒突然怀念起十六岁以前的日子了。”
见弘玢、弘历都停下笔望过来，弘昼更是凑得近了些，若璃忍不住弯了眼，扒拉着手指细数：“那时候哪用想这么多事？晨起就对着窗棂随性作画，画累了就琢磨闺房摆件，今天把蓝釉梅花瓶换个位置，明天给绣屏添朵新花，一天一个样，倒也自在；还偷偷跟云香、云林在我院子里喝自酿的梅子露，结果刚倒满杯，就被我娘撞了个正着”
她眨了眨眼，歪着头笑，眼底闪着少女般的鲜活：“除了这些，还爱琢磨制胭脂水粉，挑些新鲜花瓣捣成汁，兑上珍珠粉调颜色；或是自个儿捡些时令花调香，闻着香料在炉子里慢慢散出味道，心里就欢喜；偶尔还会突发奇想，琢磨新的点心方子，比如把蜜渍的樱桃裹进酥皮里，虽没少烤糊，却也乐在其中。”
说着，她还故意对着云香眨了眨眼，云香也跟着笑，眼底满是回忆：“可不是嘛，娘娘那时候调胭脂，总把自己的指尖染得五颜六色，还说要调出‘比春日海棠还艳’的色儿呢！”
……
若璃将茶盏轻轻搁回案上，目光先落在凑得最近的弘昼身上，语气轻快得像裹了荷风：“小五，先说说你——平日里除了跟着先生念书、和我练字，还喜欢些什么呀？别总说‘爱吃糕’，说点别的新鲜的。”
她话音刚落，弘昼眼睛瞬间亮了，也不管手里还握着笔，晃着身子笑道：额娘，我最爱看侍卫们练箭，傅恒侍卫还教过我拉弓呢，就是弓太重，我只能拉半满！”
说着，他还特意举起胳膊比划了个拉弓的姿势，墨渍蹭在袖子上也浑然不觉，满是少年人的鲜活劲儿，逗得若璃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呀，倒是什么热闹都想凑，拉弓也得听傅恒的话，别逞能。”
弘玢放下笔，指尖还沾着点墨，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接话：“我除了课业，倒喜欢在书房里翻些前朝的游记，看着书里写的名山大川，心里总想着往后若有机会，也能去瞧瞧江南的烟雨、塞北的草原。偶尔闲暇时刻木牌，前阵子还刻了块‘荷风’的小木牌，想着等荷花开了，挂在画舫上正好。”
弘历也跟着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沉稳：“我偏爱琢磨棋谱，有时会跟先生对弈，输了便回去复盘，倒也能悟出些章法；另外还喜欢抄录唐诗宋词，遇到喜欢的句子，就用小楷抄在素笺上，攒多了便装订成册，闲时翻着看，心里也清净。前几日还抄了首李白的《夏日山中》，‘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倒跟这园子里的暑日风光很配。”
……
若璃的目光轻轻越过屏风，落在青樱紧绷的侧影上，语气依旧温和，没半分催促：“青樱呢？平日里除了练字，可有什么爱做的事？比如女红、描样，或是其他解闷的消遣？”
屏风后的青樱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握着笔的手不自觉收紧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杆，才低声回话，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回娘娘，臣女……臣女平日里除了跟着嬷嬷练字，多是跟着额娘学做女红，绣些帕子、荷包，偶尔也会在府里的小花园里，帮着打理几盆花草，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别的消遣了。”
她说得拘谨，头始终垂着，连提及“做女红”“打理花草”时，都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小心，仿佛这些寻常喜好，也需反复斟酌才敢说出口
话落，还悄悄抬眼瞟了眼若璃的方向，见娘娘神色依旧温和，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再没敢多补充半句——在“规矩”与“期待”里藏惯了心思，连说“喜欢”都成了需要谨慎的事
……
若璃听着，眼底弯起柔和的笑意，轻轻点头应和：“巧了，我从前也爱打理花草。闺房外的琼花苑东南角，特意辟了块玫瑰花圃，红的艳、粉的柔、白的净，到了花期，满院都飘着香，你们先前在我内室书房见过的那幅玫瑰图，就是照着圃里的花画的，连颜色都没差半分。”
她说着，指尖轻轻拂过裙摆上绣着的蝴蝶，语气里添了几分鲜活的兴致：“我还总爱把自己画的花样绣在衣裳上——有时是圃里刚开的玫瑰，有时是廊下飞过的蝴蝶，绣出来的衣裳穿在身上，总比外头铺子买的多份独一无二的心意。青樱你既会女红，要不要也试试？挑些自己喜欢的景致绘成样，绣在帕子或是衣襟上，倒也算是给自己的小乐趣。”
青樱握着笔的手悄悄松了些，垂着眼帘，心里不自觉地跟着若璃的话动了起来——她想起乌拉那拉府后院那几株瘦弱的茉莉，从没有过“红的艳、粉的柔、白的净”的玫瑰圃；也想起自己绣过的帕子，不是规规矩矩的缠枝纹，就是额娘教的并蒂莲，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画的花样”绣上去。
她指尖轻轻蹭过宣纸，忽然冒出个念头：若是画一朵园子里刚冒尖的荷苞，再绣在素色的绢帕角上，会不会真的像娘娘说的那样，多份独一无二的心意？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要好好讨娘娘欢心”“要靠近四阿哥”的心思压了下去——她连忙收回神，又握紧了笔，心里暗道：不能只想着这些“没用的”，得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
只是方才那瞬间的向往，像颗小石子，在她紧绷的心湖里，悄悄漾开了圈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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