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各位主子。”云香轻轻撩开红珊瑚珠帘,细碎的珠串碰撞出轻响,她脚步放得极轻,轻声禀报道,“富察夫人和傅恒大人来了,富察夫人说特意来向您正式请安,奴婢瞧着廊下风大,已经先将他们引到回廊的西厢房歇着了。”
若璃闻言微微一怔,指尖顿在《步辇图》的卷边上,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琅嬅生永琏那日,在坦坦荡荡见过富察夫人了啊,当时虽不是在万方安和请安,也照面说了几句话,怎么今日还特地来补请安?”
……
“富察夫人说,”云香说着“那日永琏阿哥降生得急,屋里屋外乱成一团,她满心记挂着女儿琅嬅福晋和刚落地的永琏阿哥,顾不上正经给您行礼问安,总觉得礼数不到位,今日特意过来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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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听了便点了点头——说到底,自己也是永琏名正言顺的嫡亲祖母,富察夫人既执着于这份“郑重”,也不好驳了脸面
她吩咐道:“吩咐下去,给西厢房上些热茶和精致的茶点,我这儿稍作整理,随后就过去。”
“是,娘娘。”云香应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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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气氛悄然一变。海兰垂眸望着自己交握的指尖,心底已然了然——那位傅恒大人向来沉稳避嫌,定是富察夫人按捺不住,借着“补请安”的由头来攀附额娘,降生那日的照面分明够了,偏要寻由头凑过来
意欢方才谈诗赏画的笑意瞬间敛去,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帕子。她最烦这些藏在“礼数”背后的攀附算计,娘娘难得清静赏画,偏又被这般心思扰了,心里实在堵得慌
晰月倒没多想,摩挲着腕间的金镯轻声道:“富察夫人倒真是讲究礼数,降生那日忙乱没顾上,这会子还特意补来,想来是真怕怠慢了额娘。”
甄嬛与沈眉庄相视一眼,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眼底却藏着几分了然——富察夫人这心思也太急了些,借着琅嬅生产的由头往娘娘跟前凑,宝亲王要是知晓自己福晋母家这般刻意,怕是要震怒她们扰了娘娘清净
玉妍与香见对视一眼,眼底皆带着几分陌生——二人先前并未见过这位富察夫人,听这阵仗,倒像是个极重表面礼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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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富察氏的家风,琅嬅这孩子端庄,她额娘也是这般重礼数。”
若璃将《步辇图》轻轻拢起一角,指尖划过微凉的绢面,忽然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忆起往事,“说起来,我还记得雍正二年,傅恒才十六岁,比我还小一岁呢,就做了我随护的贴身侍卫。那时他虽年纪轻,做事却半点不毛躁,沉稳得很,原是随了他额娘的性子啊。”说着,她抬眼看向甄嬛与沈眉庄,眼底漾开一抹打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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晰月一听这话,立刻笑着接话:“可不是嘛额娘!一月时我们猜完花名,回坦坦荡荡给富察夫人问安那次,她待人接物真是挑不出错处,起身迎客叙话,每一处礼数都周全得很,半点不怠慢。”
青樱也跟着点头附和,语气恳切:“确实周全。那日我跟着一同去的,见她对下人们也和和气气,礼数上从没失过分寸。”
意欢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只是垂着眼帘浅啜一口,并未接话——她本就厌烦这些虚浮礼数后的算计,此刻更不愿多言
海兰则对着众人温和地笑了笑,指尖下意识地轻轻摸了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腹中胎儿已满两个月,她暗自思忖:自己向来只求安稳度日,先前借着永琏阿哥诞生热闹时诊出喜脉,特意告知了琅嬅福晋与富察夫人,便是想明明白白传递“只求自保、无意争竞”的心思
不知富察夫人看在眼里,会不会真的放下些对自己的敌意?
……
甄嬛与沈眉庄对视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沈眉庄轻声道:“富察夫人的礼数,听说在京中勋贵眷属里确实是出了名的周到。”
甄嬛则浅笑着补充:“能教出傅恒大人那般沉稳的人物,可见其持家行事的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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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将《步辇图》轻轻卷好,抬手理了理衣襟,目光转向甄嬛与沈眉庄,温声道:“你们二人随我一起去西厢房吧。”
她扫过一旁的意欢、海兰等人,又补充道,“毕竟意欢、晰月她们都是晚辈,就别让她们再跟着去问安了,省得拘着。咱们几个与富察夫人是同辈,她特意跑这一趟,于情于理都该亲自去见见。”
甄嬛闻言率先点头,指尖拢了拢袖口:“娘娘说得是,同辈相见原就该我们去,哪能劳烦小辈们应酬。”
沈眉庄也跟着应下,语气温和:“是这个道理,我们随娘娘同去便是。”
……
若璃转头看向意欢、晰月等人,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故意眨了眨眼,语气带着几分托付的亲昵:“意欢,今日就劳烦你代额娘我,好好招待他们在书房里看看画、写写字。”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吩咐云林去办就行。还有啊,可得帮我盯着些晰月,那只粉彩雕镶荷叶洗,都快被她看穿了底!”
意欢本因方才的攀附心思憋闷,听若璃这般托付,又带着几分玩笑意味,眼底的郁色顿时散去,终于露出一抹真切的笑容,颔首应道:“娘娘放心,我定会照看好她们,也看好那只荷叶洗。”
“额娘~”晰月一听这话,立刻娇嗔着跺了跺脚,脸颊微微泛红,“我就只是好奇那上头的露珠雕得逼真,凑近些看看而已,哪有看穿底呀!”
青樱见她这般娇憨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海兰也掩唇轻笑,眼底满是温柔
玉妍挑了挑眉,唇边漾开一抹促狭的笑意
香见虽笑意浅淡,眼底也多了几分暖意,书房里的气氛霎时又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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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方安和卐字回廊的西厢房内,窗棂透进细碎的日光,落在案上的玫瑰清露盏中,漾出浅淡的光晕
傅恒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盏壁,仰头喝了一口清甜的玫瑰清露,熟悉的香气漫过舌尖,眼底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怀念——这味道,与他当年在万方安和当差时,日日饮到的一模一样,算来竟已喝了整整五年
他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几分淡漠:“额娘实在不该来。”
富察夫人正抬手理着衣襟,闻言抬眸看他,面色依旧从容沉静,:“怎么不该来?娘娘是永琏的亲祖母,我作为孩子的外祖母,特意来行个正经的请安礼,于情于理都合规矩,旁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
傅恒淡漠扫了额娘一眼,目光里藏着几分不赞同,终究只是垂眸落在案上茶盏,指尖无意识摩挲盏底纹路,沉默不语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侍女挑帘的脆响,“富察夫人,傅恒。”若璃的声音先一步飘进来
她身着烟绿色绣银蝶的广袖常服,墨发挽成松快的惊鸿髻,簪一支白玉透雕兰花珍珠簪,腕间羊脂玉手镯随步晃动,漾出细碎光泽
身后紧跟着甄嬛与沈眉庄——甄嬛着水绿色袄裙,沈眉庄则是柔蓝色常服,皆透着清雅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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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瑾贵妃娘娘,莞嫔娘娘,惠嫔娘娘。”富察夫人连忙起身敛衽行礼,动作恭谨;傅恒亦随之起身,俯身行君臣之礼,脊背挺得笔直,分寸丝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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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坐快坐,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若璃笑着抬手示意,径直坐上首太师椅,甄嬛与沈眉庄顺势在一侧梨花木椅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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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夫人也太拘礼了,还特地跑这一趟请安。”若璃端过琥珀奉上的蔷薇露,语气柔和,“当年琅嬅被皇上和我择定为弘历嫡福晋,便是看中她端庄稳妥。这两年她们虽常在圆明园坦坦荡荡住着,一应事务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半点不用人操心。”
说着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傅恒身上,带着几分打趣,“我刚还和莞嫔、惠嫔说,傅恒也是随了夫人的性子,十六岁就被皇上指来我这万方安和,做我随护的贴身侍卫之一,做事向来稳重周全,半点错漏没有,可不都是夫人教得好。”
富察夫人听着这话,心里顿时热络起来
若璃言语间对琅嬅的赞许、对傅恒的认可,那份不加掩饰的亲近,让她清晰感受到贵妃对儿女的维护与支撑
她端坐在椅上,唇边噙着得体笑意,指尖悄悄攥紧袖口——琅嬅确实如她所说得贵妃这般看重
傅恒眼底瞬时浮起一层温润柔光,他抬眸望向若璃,声音轻得似落雪:“多谢娘娘夸赞。”
话音刚落便迅速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他不敢再多看她一眼,生怕那藏在眼底的情愫泄了半分,反倒给她惹来无端非议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他暗自思忖:娘娘方才眉眼间分明带着未散的灵动轻快,想来是刚和意欢侧福晋、莞嫔、惠嫔她们在书房品画论词,才有了这股清雅鲜活的气韵
这般想着,悬着的心神竟悄悄松了些,连指尖的微凉都淡了几分
……
甄嬛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富察夫人眼底深处藏不住的热切,心底已明了大半
虽说皇上早已正大光明地独独晋封宝亲王为亲王,储君之位的属意再明晰不过,可这富察家的动作,倒是真快——这便已将目光锁在了未来的后位上。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当年先皇后倒了废了,整整七年间,园子里的贵妃娘娘实则掌着皇宫后宫的权柄
单说内务府每月给各宫的份例,从来只多不少,冬日里的炭薪、棉被,新衣更是早早备足了余裕
逢年过节备下的各宫节礼、年礼,还有给各宗室及诸位太妃的赏赐,哪一样不是用足了心思?
谁偏爱赤金点翠的首饰,谁钟情苏绣的绫罗,谁惯用清雅的香方,谁爱吃软糯的茶点,她都记得分明,件件贴合心意,里头的记挂与真心藏都藏不住,年礼里更是常裹着外头寻不来的首饰珍品
七年光景,宫里人、各宗室亲王与太妃早就习惯了这般妥帖周全的亲近待遇,尤其是那敦亲王夫妇,性子最是爽利,年年都念着娘娘的体恤;果亲王府、慎郡王府更是常到皇上跟前说道,说娘娘赏的茶点方子、衣料纹样,最合府里女眷的心意……也常托人来圆明园赠些府里女眷做的东西
……
甄嬛端起茶盏浅抿一口,温热的茶水却压不下心底的思绪,暗自思忖:宝亲王那位嫡福晋,真能接得住这份担子?
富察家瞧着也没那么深厚的底蕴吧,自己细细回想,似乎也只有那嫡福晋的大伯在朝中挂着职,再便是如今尚是五品武官的傅恒了,这般家世,如何撑得起后宫与宗室的周全?
思绪飘远间,她指尖不自觉抚过裙摆——那是件水绿色暗绣水波纹的浮光锦料子,日光下流转着细碎的水纹光泽,柔滑得不像话,正是去年娘娘赏的端午礼中的其中一匹
去年的料子都这般上乘,今年元日的年礼更是送了串剔透的蓝宝石珠串,颗颗圆润莹亮,不过她瞧着合心意,就送去京城,给玉娆戴了
……
一旁的沈眉庄始终垂着眸,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指尖轻捏着茶盏边缘,只小口小口地细细啜饮,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发间那支红翡滴珠鸾鸟碧玺金步摇,随着她低头饮茶的细微动作轻轻垂下,翡翠的莹润通透与红翡的明艳鲜亮在日光下交相辉映,唯独坠着的细小珍珠纹丝不动,衬得她本就沉静的性子愈发端庄敛静
她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七年间娘娘所备的每一份礼,都藏着实打实的真心与记挂,沈眉庄暗自思忖:若是将来那琅嬅接手,这份待遇当真一落千丈,且不说旁人,单是那位脾气最是爽利、向来直言不讳的敦亲王,怕就会直接找上门来说皇室是不是落魄了,连份体面的赏赐都没有……
可这位富察夫人,此刻眼底只映着对后位的热望,半点不想着如何为女儿铺垫、如何应对将来可能出现的隐患,反倒一心指望娘娘对琅嬅的那点真心欢喜,能稳稳当当地托着她坐上后位
沈眉庄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眸光更沉了几分
……
甄嬛指尖划过茶盏的弧度一顿,抬眸时恰好撞上沈眉庄望来的目光
两人眼神轻触,无需多言便懂了彼此心思——皇上也会时不时赏下珠宝首饰给宗室女眷,那是君王对宗亲的体恤与妥帖,是皇家的体面
可这份体面终究是皇上的恩赏,与后宫的日常周全不同,他断无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替将来的皇后打理这些细碎繁琐的份例、节礼,更不可能记得清每个人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