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六月中旬,暑气正盛,四面环水的万方安和却独得一份清润凉意
廊下串着碧玺与宝石的风铃被风拂动,叮当脆响如碎玉相击,混着湖水的湿润气息漫散开
屋檐下悬着的纱布香囊轻轻晃悠,薄荷的清冽、龙脑的幽凉、芙蕖花瓣的甜润与荔枝壳的微涩交织成一缕独特的草木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各处廊柱旁都立着冰缸,寒气从缸口袅袅升起,将周遭的燥热悄悄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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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水的湘妃竹榻上,若璃斜斜靠着软垫,身姿清逸如临水照花。上身的大袖衫取茄花紫罗纱裁就,袖管宽大如垂天之云,稍一抬臂便有纱罗轻扬,恍若紫雾缭绕周身
衫身遍绣黄蝶,蝶翼薄如蝉翼,翅尖细细点染金粉,或振翅欲飞似要冲破纱面,或栖于衣角似在小憩,日光斜照时,金粉与纱罗相衬,竟如流萤闪烁其间,灵动极了
内搭的对襟上衫以月白色绫罗为质,领缘与袖沿绣着缠枝黄花,花芯处缀着细小的紫珠,恰好与大袖衫的紫黄二色相映,在清雅之中藏着几分不经意的华贵
下身的齐胸裙腰高系,裙摆如伞面般铺展在榻上,明黄裙身以紫线绣满蝴蝶穿花图,蝶群或聚于花萼、或散于枝叶,似在花丛中翩跹起舞,稍一动弹,裙摆摇曳间恍若能听见蝶翅振起的轻响
一条紫绫披帛松松绕肩,帛角绣着同色系的黄蝶与紫花,随步履轻摆时,与衣上蝴蝶相映成趣,整个人在紫黄交织间更显灵动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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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梳着利落精致的惊鸿髻,发间簪一支蓝宝石菊瓣发钗,旁侧斜插着蓝宝石蝴蝶碎钻步摇,步履稍动,碎钻便折射出细碎的光,与腕间冰紫翡翠手镯的温润光泽相互辉映
腿上摊着一本绿色封皮的册子,她一手漫不经心地翻着页,另一只手自然接过云林递来的蓝玛瑙盏,指尖触到冰凉的盏壁,浅啜一口薄荷玫瑰清露,清冽的甜香顺着喉咙滑下,眼底也漫开几分慵懒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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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嬅坐在若璃身侧不远的花梨木桌旁,身姿端得端庄,目光偶尔落在若璃手中的册子上,带着几分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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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临水廊下,热闹却不喧哗——晰月身着水红色荷花纹珍珠纱长裙,裙上荷花似沾着晨露,鲜活欲滴
玉妍则穿一身藤黄色桃花纹珍珠纱裙,桃花点缀其间,娇俏动人
二人并肩坐在竹椅上,竟来了兴致支起了鱼竿,只是鱼竿随意搁在栏杆处,心思全在说笑上,银铃般的笑声混着风铃响,格外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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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欢这次并未坐到若璃身旁的竹榻边,她知晓若璃要忙着备淑和公主出嫁的额外赏赐,不愿上前打扰,只独自坐在另一侧的紫檀木椅上,指尖轻捻着一张洒金笺细细品味
笺上是若璃新作的词:“虬干凌云翠叶稠,霜欺雪压意难休。风摇铁骨鸣清籁,日射苍皮映远丘。凌浩渺,傲春秋,不随桃李逐风流。此君本是烟霞客,独守深山万载幽。”她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思忖,似在品咂词中的苍劲与清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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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远些的廊下,绿筠与青樱正并肩说着话。绿筠穿一身柔蓝色如意纹雨丝锦旗裙,料子细腻顺滑,如意纹样精巧,衬得她眉眼愈发温婉
青樱则着青色珍珠纱绣樱花旗裙,纱料轻透,樱花绣得疏朗有致,添了几分沉静气质
“说起来,这次皇上还未结束避暑就提前回宫了呢。”绿筠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讶异
青樱闻言笑了笑,声音沉静:“可不是嘛。淑和公主月底要出嫁,欣贵人得带她回去备嫁,敬嫔娘娘、曹贵人还有十二岁的温宜公主也想顺路一道返宫,索性皇上就下令回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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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莞嫔娘娘和惠嫔娘娘也跟着走了呢!”不远处的晰月听见二人对话,笑着接了一嘴,说话间还不忘瞥一眼栏杆上的鱼竿,眼底满是雀跃
香见静坐在意欢身侧的梨花木椅上,一身浅紫色珍珠纱长裙衬得身姿愈发清雅,裙上绣着的寒部莲花纹细腻独特,额间嵌着的紫水晶额饰在日光下微微闪烁,与裙身的淡紫相映成趣
她垂眸静听,指尖无意识地轻拢裙摆,将意欢言语中那藏不住喜意的诗词讲解尽数收入耳中,唇边也悄悄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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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执起蓝玛瑙盏,抿了口冰凉的薄荷玫瑰清露润了润喉,才慢声开口,语气从容平缓,字句清晰:“五匹浮光锦,色选了天青、品绿、藤萝紫、甸子蓝、桂黄这几样;再加一件整幅白狐裘,毛锋得是最蓬松厚实的;三匹珍珠纱,挑了丁香、柔蓝、石榴红三色;还有三匹蜀锦,纹样要温婉灵动的;头面备两套,一套白玉透雕蝴蝶嵌碧玺,一套赤金镶红宝石缀珍珠;最后添一对彩铜珐琅鸳鸯香薰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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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她便随手将膝头那本绿色封皮的册子递给身旁候着的云香,指尖划过册页边缘时,不见半分迟疑
琅嬅早在若璃开口说第一句时,便已提笔俯身,在自己桌案那本额外备下的紫封皮赏礼册上飞快记录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她越听心越惊,握着笔杆的手指都微微收紧——若璃手中这册清单,不过是她私藏库房里诸多物件中的冰山一角,这份家底与手笔,实在令人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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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廊下钓鱼的晰月与玉妍也听清了若璃报出的物件,二人对视一眼,眼底都闪过几分了然
这份额外添的赏赐,再配上宫里内务府按规矩拨付的份例,淑和公主出嫁的排场,当真是体面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晰月见若璃把册子递给云香,知道淑和公主的赏礼已经备妥,立刻丢下鱼竿快步走到竹榻边,挨着若璃身侧坐下,声音里满是雀跃:“额娘,淑和公主的礼也太周全贵重了,您可真厉害!”
若璃放下手中的玛瑙盏,转头看向她,眼底漾着打趣的笑意:“这些料子、摆件,从前没赏过你?这会儿倒来夸我了。”
“额娘向来最大方!”晰月连忙挽住若璃的胳膊,语气甜得像浸了蜜,“而且额娘今日格外好看,这身紫黄绣蝶的衣裳,比园子里的花儿还灵动呢!”
一旁的绿筠也笑着凑了话,语气温和又亲切:“可不是嘛。额娘赏的料子从来都是最好的,前阵子给永璋做贴身小衣的软缎,贴肤得很,孩子穿着格外安稳。”
琅嬅这时刚好记完最后一样物件,放下笔,指尖轻轻叩了叩册页。听到“永璋”二字,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绿筠一眼,心里暗自思忖——永琏与永璋两个刚出生的阿哥,生辰相差不过两个多月,往后在府里、在宫里,难免要被放在一处比较
香见坐在不远处,将若璃备礼的全过程与琅嬅的神色尽收眼底,闻言只是默默瞥了琅嬅一眼,眸光清淡,没说什么,又缓缓转回头去
意欢则从洒金笺上移开目光,走到若璃另一侧的空位坐下,指尖仍捻着那张词笺,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意
青樱坐在廊下,听着这满室的笑语,也跟着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沉静的浅笑,指尖轻轻拢了拢裙摆上的樱花绣纹
玉妍也跟着走到近前,笑着接话,语气里满是真切的赞叹:“娘娘这是彻底松快下来了,穿得自然飘逸灵动——都说什么心境配什么衣裳,一点不假!您今日这身紫黄绣蝶的衫裙,瞧着就像只满心欢喜的紫色蝴蝶,翩跹又明媚,谁能看得出来已是二十有八的年纪?”
意欢坐在一旁听着,只觉玉妍这话半点不假:娘娘往日灵动通透,带着几分执掌宫务的沉稳
如今卸下重担,眉宇间的轻快是藏不住的,连眼角的笑意都透着松弛
香见也暗自认同。她静坐在椅上,目光掠过若璃衣间振翅的黄蝶与轻扬的紫纱,心里愈发清晰——娘娘如今的模样,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卸下包袱的鲜活,那份自在舒展的神态,竟真如闺中少女一般,纯净又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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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啊,就会打趣我。”若璃被众人夸得眉眼弯弯,端起蓝玛瑙盏抿了口清露,笑声轻快得像廊下跳动的风铃。她转头看向桌案旁的琅嬅,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的询问:“都记下了?”
琅嬅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指尖轻轻拂过紫封皮册子上的字迹,脸上漾着温和的笑意,躬身应道:“都一一记下了,额娘。”
若璃轻点了点头,眼底忽然闪过一丝促狭,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惬意:“你们夏末就要回王府了,趁着这阵子园子里凉快,多四处逛逛才好。反正我是打算瘫在这竹榻上,临水看湖光、听风铃声,半点不想动弹——有你意欢陪着我对词唱诗,就够热闹了。”
意欢坐在一旁,闻言立刻抬眸,眼底泛起透亮的笑意,连连点头附和:“正是这个话,意欢也正有此意呢。能陪着娘娘品诗论词,再好不过了。”
“琅嬅,规矩是人定的,人心是肉长的。”若璃执起琅嬅的手,指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话里藏着未尽的期许——盼她将来执掌后宫,莫要只盯着后位的权柄,更莫把“按规矩”当成唯一准则,那些送往迎来的礼数,终究要搁些心意进去才暖人
琅嬅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软触感,被这份亲切熨帖得心头一暖,连忙笑着躬身应答:“知道了额娘,儿媳都记在心里了。”
只是这笑意背后,思绪早已飘远:她望着若璃眼中的温和,心里翻涌的全是对未来的憧憬——执掌后宫的无上权柄近在咫尺,额娘的看重是最坚实的依仗,嫡子永琏是无可撼动的根基,更有额娘母家苏家那般显赫的权势做靠山,往后的路定是一片坦途
不远处的青樱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眸光沉静,没再多言
绿筠也始终带着温顺的神色,眉眼弯弯地立在一旁,透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小意
若璃望着琅嬅温顺应答的模样,唇边勾起一抹从容却略带无奈的浅笑。她哪里会不懂?那句“规矩是人定的,人心是肉长的”藏着的深意,琅嬅终究还是没听进去
罢了,这孩子心里装着的全是权柄与根基,再加上她额娘富察夫人那般凡事讲规矩、重权位的性子在旁引导,怕是这辈子都难真正理解“用心换人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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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欢执着词笺的指尖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若璃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怅然,瞬间便懂了——这或许是娘娘最后一次这般恳切地提点琅嬅
香见也静静坐在一旁,将若璃的神色与琅嬅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头悄然浮起同样的念头:这份带着期许的劝诫,大抵是最后一回了
不远处的晰月与玉妍交换了个眼神,心里头也暗自认同若璃的话
规矩本就是人立的,若是全按条条框框来,反倒失了人情味儿,那些礼数往来也就成了冰冷的程式,哪还有半分暖意可言
香见垂眸,指尖轻轻抚过裙摆上细腻的寒部莲花纹,心绪悄然安定下来
幸好,真是万幸——自己和玉妍十二岁那年,便被皇上安排进圆明园陪伴娘娘,后来又蒙娘娘体恤,将她们安置在杏花春馆居住
这园子里的日子清净自在,没有后宫的勾心斗角,更无需卷入那些争权夺利的漩涡
娘娘早已言明,待她们将来长成,绝不会让她们入宫蹚浑水,许她们继续在园子里生活或是出去看看,这般际遇,已是旁人求不来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