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林提着个描金小酒坛快步回来,坛口封泥刚启,醇厚的酒香便混着海棠的清甜漫了出来
她先取过一只莹润的蓝玛瑙盏,给若璃满满斟了一杯——酒液澄澈,泛着淡淡的琥珀光
若璃指尖捏着盏沿,轻轻抿了一口,醇厚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落喉温润,余韵里却缠着清浅的海棠花香,甜而不腻
“这酒果然合时宜。”她满意地弯了弯眼
云林又取来一排素净的白瓷酒杯,一一斟满后分给侍立的众人:红珠、绿蔓、小夏子、小禄子……八人各捧一杯,连她自己和云香也各执一杯,侍立在若璃软榻两侧,不敢离得太远
若璃指尖转着玛瑙盏,忽然抬眸看向云林,眼底藏着几分促狭笑意:“云林啊,往常你总劝我晨起少饮,今儿怎么晨起就这般爽快,竟主动允我品酒?莫不是背地里做了什么小坏事儿,想讨我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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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小姐!”云林连忙摆手,笑着唤了声从前在苏府时的称呼,语气里满是亲昵的熟稔,“奴婢是真瞧着小姐今日翻书时兴致好,才敢取了酒来。您放心,奴婢盯着呢,只让您浅尝几口,绝不多饮,万不能闹了肚子受了罪。”
一旁的云香连忙点头附和,连侍立在侧的小夏子也跟着应了声“是”,琥珀、玛瑙等人则垂着眼,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不敢贸然接话
若璃“哼”了一声,目光却悄悄越过众人,望向游廊外的庭院——不知何时,侍卫竟比往日多了一倍
原先不过三十来个守在四方,如今岸边的石阶旁、远处的铜凤凰亭下,都多了些肃立值守的身影,连水面上往来的画舫旁,也多了两艘护驾的小船
她心里明镜似的,这定是大哥苏逸尘的安排。无非是怕明年宫里那几位来圆明园避暑时,借着请安的由头来扰她清净,才早早加派了人手,想把那些烦心人事都拦在万方安和之外
“大哥二哥也是……”若璃捧着酒盏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盏壁,忽然抬眼看向小夏子和云林,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宫里……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不然大哥不会突然加派这么多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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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若璃眉头微蹙,眼底浮起担忧,云林、云香对视一眼,都有些无措
小夏子在旁迟疑片刻,终是无奈开口:“娘娘,是苏大将军和苏大学士特意吩咐过的,说宫里的事琐碎,您在园子里清净惯了,不许咱们拿这些来扰您心绪。”
他垂着眼,心里却暗自叹气——新帝登基还没半年,潜邸出来的六位主子就已暗斗得厉害
先不提愉嫔落胎一案查无实据,人心惶惶,皇上前阵子又新封了位南府乐人做答应,偏皇后还借着这由头,要在宫里推行什么节俭新规,闹得鸡犬不宁
“是皇后娘娘那边,要实行节俭呢。”云林接过话头,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惹得若璃烦心
“节俭?”若璃放下手中的蓝玛瑙盏,语气里满是不解,“她们六个,从前在王府,后来在园子里,前后相处两年多,哪个不是穿金戴银,最是爱俏不过的性子。这刚入宫几个月,怎么突然就要节俭了?”
她实在摸不透琅嬅的心思,从前瞧着端庄稳重,怎会进了宫做这般不合情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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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衣饰首饰……”云香咬了咬唇,犹豫着补充,声音压得更低,“大将军和大学士特意叮嘱过不让您知道,是……是冬日的炭火,也要减半分发。”
“炭火减半?”若璃猛地搁下手中的《小窗幽记》,书页“啪”地一声合上
她坐直身子,眼底的疑惑瞬间化作沉凝,“琅嬅到底怎么了?这宫里的冬天有多冷,她难道不清楚?纵然这十多年断断续续用水泥修缮过宫殿,可也不是全部都修到了,好些偏殿依旧四处透风。别的都能减,炭火是冬日里的命根子,怎么能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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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息传开多久了?”若璃追问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急切,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膝头的锦缎
“回娘娘,皇后娘娘定下节俭规矩,是十月中旬的事了。”云林连忙回道,语气里也带着些无奈
“十月中旬……”若璃低声重复着,眉头拧得更紧,“这都过去半月了,眼瞅着霜降都过了,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冬,宫里竟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她实在想不通,掰着指尖一一细数:“晰月向来最是活泼直率,有不痛快的从不会藏着掖着;意欢心善,最是见不得旁人受苦,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炭火减半不管;青樱虽沉稳些,可也不是那等畏首畏尾、不顾大局的性子——她们几个,竟都没出声反对?”
话音顿了顿,她又想起寿康宫的人,语气愈发不解:“还有寿康宫的陵容她们几个,都是宫里熬过来的老人,怎会不知炭火的要紧?更别说温宜公主,从小娇养着,哪受得住半分寒。她们就任凭这规矩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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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子见状,上前半步,神色沉稳地开口回话:“娘娘,您宽心。苏大将军早前便让人递了话,说这事儿宗亲们都已听闻,敦亲王、定郡王几位王爷更是动了气,断不会眼睁睁看着这荒唐规矩闹下去。”
若璃闻言,紧绷的肩背才稍稍松缓,指尖攥着的锦缎也慢慢松开
她端起一旁的蓝玛瑙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盏壁,心里渐渐有了底——弘玢这孩子向来沉稳有分寸,做事最是周全;敦亲王又直率护短,眼里容不得半分不公,有他们出面,这炭火减半的糊涂规矩,该是能顺利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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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若璃轻轻舒了口气,重新靠回软榻上,指尖把玩着发间垂落的碧玺坠子,半开玩笑地打趣自己,“说句实在的,我是真不想回宫。一回去,就总觉得要被那些烦心事缠上,甩都甩不掉。”
廊下众人听了,都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可不是嘛!娘娘要是这时候回宫去管炭火的事,宫里那五位(除了皇后)主子,少不得要借着诉苦的由头围上来,或是抱怨规矩苛刻,或是倾诉委屈,缠上了就难脱身,哪里还能有园子里这份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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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方才你们提,弘历新封了个答应?”若璃忽然想起这茬,抬眼看向小夏子,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这倒新鲜。他向来性子稳重通透,除了雍正十年我与先帝替他选的那六位,这几年潜邸里可是半个人也没再添过。”
小夏子连忙欠身,笑着回话:“回娘娘,那位新封的白答应,原是南府的乐人,擅弹琵琶。听说前几日皇上在养心殿听曲解闷,她一曲弹罢,竟敢当众出声谢恩,那份不怯场的娇俏劲儿,倒让皇上瞧了眼缘,当即就封了答应,还赏了蜀锦料子,让搬去永和宫住了。”
……
若璃听完,忍不住弯了弯眼,笑意漫上眉梢:“这性子倒是不错。比起晰月的娇俏,倒多了份不肯服软的带刺劲儿,像朵迎着风开的带刺粉棠。”
她顿了顿,又想起一事,眼底添了几分促狭,“还偏偏擅弹琵琶——晰月的琵琶在咱们跟前向来是最好的,这会儿冒出这么一位,她心里怕是要悄悄醋上几分了。”
小夏子在旁垂着眼应和,心里却自有掂量:皇上哪是真瞧中了这白答应的性子与琵琶技艺
新帝登基不过半年,潜邸六位主子就闹得后宫不安,愉嫔落胎一案更是查无头绪,人心惶惶
皇上这分明是借着封答应的由头,往后宫安了双眼睛,好盯着那潭浑水,看清楚到底是谁在暗地里兴风作浪
云林在旁补充道:“娘娘有所不知,也正是这位白答应身上那件皇上赏的蜀锦,惹得皇后娘娘动了气,才借着由头提出要推行节俭规矩的。”
“哦?竟还有这层缘故?”若璃闻言,眉头轻轻蹙起,眼底浮起几分疑惑,“我去年在园子里时,赏过她们不少好料子,蜀锦、云锦、浮光锦、珍珠纱,哪样不是几匹几匹地送,堆在她们库房里怕是还没来得及用。”
她语气里满是不解,“按理说她们自己的存货都用不完,怎么就会因为一匹蜀锦,闹到要禁绝所有贵重衣料、还要减炭火的地步?连蜀锦都能让她如此在意,往后若是再瞧见什么更珍贵的物件,岂不是要闹得更凶?”
廊下众人听了,都纷纷点头附和——可不是这个理!皇后娘娘库房里的好东西本就不少,单凭一匹蜀锦便掀起这般风波,实在是太过牵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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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嬅这孩子……”若璃望着廊外随风轻晃的宝石风铃,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怅然,“终究是重规矩失了人心。上半年我还特意跟她聊过,教她在后宫当以心换心,莫要把权柄看得太重,方能长久。现在看来,她哪里是没领悟,分明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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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年礼,估摸着也没多少分量了。”若璃端起冷透的海棠醉,指尖摩挲着盏沿,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的轻叹,“连炭火和衣料都要斤斤计较,宗亲大臣家眷的年节赏赐,她怕是更要往薄了去减,断不会有往年的体面。”
云林最先接过话头,语气里满是怀念:“可不是嘛娘娘!往年不管是节礼还是年礼,从选料子、定样式到挑物件,哪一样不是费尽了心思?送出去的东西,既合人心意又体面周全,宗亲大臣家眷们谁不夸您考虑得周到。”
云香也跟着点头附和:“是啊娘娘,可今年……”她话说到一半顿住,眼底浮起几分担忧,后半句“怕是要失了往日的皇家体面”终究没好说出口
小夏子在旁补充道:“如今换了皇后娘娘主事,依着这节俭的势头,今年的赏赐怕是要单薄得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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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嬅要是真能想明白其中的利弊,就该知道取舍。”若璃端起蓝玛瑙盏,轻轻抿了口杯底残余的海棠醉,醇厚的酒香压不住语气里的叹惋,“与其攥着那些身外之物讲什么节俭,倒不如把库房里我从前赏她的那些好料子、珍玩摆件都拿出来,借着年节的由头分赏下去。”
她指尖轻点盏沿,目光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语气愈发清明:“人心哪是靠‘节俭’二字就能笼络的?如今她既想守着库房里的物质体面,又盼着后宫众人真心信服她这个皇后,这世上哪有这般两全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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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子连忙点头附和,心里也深以为然。想当年自己还在养心殿当差,跟着师傅苏培盛学规矩时,可是常常见到先帝为了笼络人心,大方地将库房里的珍贵珠宝、名贵料子赏给嫔妃和宗亲女眷们
那些娘娘、福晋们得了赏赐,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往后对皇室自然更亲近几分,遇事也肯真心维护。如今皇后娘娘反其道而行,怕是真没看透这其中的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