晰月坐在内室铺着锦垫的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身下桃夭色云绫锦旗装的衣摆,料子被绞出几道深深的褶痕。她望着窗外飘落的细碎槐叶,眉头拧成个结,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惶惑:“一下子选了九人……也太多了吧。”
虽说先前皇额娘特意提点过“君恩如流水”,可这话落进心里,终究抵不过眼前的冲击
她暗自思忖,自己能封嫔位,全靠潜邸旧人的情分和皇额娘的偏爱,既没有海兰怀过龙胎的底气,也不像绿筠有一岁的阿哥永璋傍身,往后在宫里,怕是更难入皇上眼了
“娘娘,您可别多想。”侍立一旁的星璇连忙上前,捧着盏温茶递过去,软声劝慰,“太后娘娘的话最是在理,那些新人看着风光,哪是皇上真心喜欢的?不过是选来平衡后宫势力、互相制衡的棋子罢了。您还有高大人在朝堂上撑着,那可是太后娘娘的父亲一手提携起来的四品官,太后娘娘素来念旧,怎会舍得您受欺负?再说那林家姑娘,虽也入选了,却只是去圆明园陪太后娘娘解闷的,根本不掺和后宫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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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璇的话没能完全抚平晰月的不安,她接过茶盏却没喝,指尖仍死死攥着衣角,眼底的愁绪更重了些:“可……可不一样的。青樱十二岁就跟着皇额娘学练字,那是看着长大的情分;还有巴林湄若,她姐姐是雍正五年皇额娘在木兰围场认识的旧友,这份渊源多深啊;李昭华更不必说,她父亲是皇额娘的侄子苏承翊大将军一手提携的,明晃晃沾着亲故情分。更别提那个钮钴禄如月,听说生得倾国倾城,万一皇上真的动了心……”
她越说越慌,话到最后竟有些哽咽——她最在意的从不是旁人的家世,而是皇额娘那份偏爱的分量,如今新人个个带着“特殊缘由”,她真怕自己这点旧情,迟早要被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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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您可别钻牛角尖呀。”星璇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晰月的手背,声音温软又恳切,“娴妃娘娘和您一样,都是潜邸出来的旧人,可这三年来,太后娘娘待您的心意,奴婢都看在眼里——分明是更疼您几分的。您性子娇俏,嘴又甜,心里没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太后娘娘就爱您这份透亮。先前赏赐料子首饰,哪回不是给您多留一份合心意的?这可不是旁人能比的。”
她顿了顿,见晰月的眉头微微舒展,又趁热打铁道:“再说巴林格格,是带着旧友妹妹的情分,可那终究是旁人的交情;李姑娘父亲和苏家交好,也只是沾了父辈的光。她们再好,也没真跟太后娘娘相处过,哪有什么实打实的情分?您不一样啊,圆明园里一起骑马散心,殿内同赏前朝古画,还有听太后娘娘和舒妃娘娘对词时,您凑在跟前撒娇打趣的模样……这些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全是旁人抢不走的回忆呢。”
“是啊……”晰月喃喃重复着,先前黯淡的眼眸里渐渐亮起光,指尖也松开了皱巴巴的衣摆,“我跟皇额娘,是真有那么多她们没有的回忆呢。”话落,心头的堵闷散了大半,连带着语气都轻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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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军旗选秀刚落定,午后的长春宫便静得只剩铜壶滴漏的轻响
琅嬅端坐在铺着墨玉软垫的玫瑰椅上,目光越过案上摊开的选秀名册,落在摇篮里熟睡的永琏身上
不满两岁的孩童眉头轻蹙,小拳头攥着锦被一角,模样乖巧得让她心头稍软,可名册上“九人”的字样仍像根细刺,扎得她心绪不宁
“九人……”她低声呢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手镯,语气里藏着难掩的沉郁,“莲心,先把永琏抱下去安置吧,仔细着些,别惊着他。”
莲心连忙轻手轻脚上前,小心翼翼抱起摇篮里的孩子,踏着软毯悄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琅嬅与素练二人,气氛愈发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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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您莫太忧心。”素练见她神色凝重,连忙上前轻声道,“实则该算八人才是。那位林氏姑娘虽也留了牌子,却被皇上指去了圆明园,只陪着太后娘娘解闷,并不在后宫。”
琅嬅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端起案上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洞悉:“没差别。既入了选,便是宫里的嫔妃,名分实打实的在。每年夏日皇上去圆明园避暑,难道还会少了召她侍寝的道理?去园子里陪皇额娘,不过是多了层明晃晃的保护色罢了,本宫管不到皇额娘的地界,这层庇护,倒让她躲了不少后宫纷争。”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名册上“钮钴禄如月”的名字上狠狠一点,眼底的平静瞬间被冷意取代:“不说她了,左右翻不起大浪。真正要防的,是钮钴禄家这个。”
“那钮钴禄如月生得倾国倾城,一身艳色风情,殿选时应对得体,那份鲜活灵动的性子,瞧着就讨喜。”
琅嬅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满是忌惮,“皇上打十一岁起就跟在皇额娘身边,皇额娘当年风华绝代,性子又通透灵动,皇上的审美早就被养刁了,最吃这一套。这钮钴禄氏的美艳虽及不上皇额娘的万一,那份灵动劲儿却有几分相似——皇上定会喜欢她的。”
她顿了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然已将钮钴禄如月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这后宫的恩宠就这么些,她若得了脸,咱们母子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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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祥宫正殿暖阁的窗棂半掩,午后的阳光漏进来,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海兰斜倚在铺着素色软垫的榻上,手中捏着张刚送来的选秀名册,指尖在“巴林湄若、博尔济吉特舒敏”两个名字上反复摩挲,低声呢喃着:“又是两位蒙军旗的妹妹……”
叶心端着盏温热的红枣茶轻步上前,见她刚拿到名册就对着名字出神,忍不住轻声劝道:“娘娘,您才瞧上名册就这副模样,莫不是在忧心……”
“忧心?”海兰抬眼打断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伸手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我有什么可忧心的?我开心得很。”她呷了口甜润的红枣茶,茶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底翻涌的寒意
“琅嬅如今怕是如临大敌了吧?”海兰放下茶盏,指尖在名册边缘轻轻划着,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满蒙汉军旗一下子添了这么些新人,个个家世不俗,她那点中宫的底气,怕是早被冲得七零八落了。”
她想起那个没能留住的孩子,心口猛地一缩,随即又被浓烈的恨意覆盖
那笑意渐渐深了些,却未达眼底,反倒透着几分冰冷的快意:“九月十五那八位入宫,阖宫觐见的时候,我定要好好坐在下头瞧瞧。看看那些新面孔齐聚一堂,再看看琅嬅强撑着端庄、实则慌得手足无措的表情——那场景,想来是极‘美’的,值得我好好欣赏。”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琅嬅,这后宫的风浪才刚起头,你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慢慢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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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樱端坐在延禧宫的窗边,指尖轻轻拂过案上摊开的选秀名册,目光扫过上头九个名字,眉头微挑,轻声念道:“赫舍里明慧、钮钴禄如月、佟佳毓秀……这几位,可真是把满族大姓的世家贵女都集齐了。”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这分明是皇上为制衡后宫布下的棋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张淑怡”三个字上,又淡淡补充:“张廷玉大人的女儿,家世根基摆在那儿,往后在宫里定是有分量的。”
随即视线停在“林黛玉”的名字上,眸色柔和了些,“这位林姑娘,想来是极合皇额娘心意的。虽被指去了圆明园,看着是远离了后宫纷争,可每年夏日皇上避暑,哪会少了召她侍寝的份?况且在园子里有皇额娘照着,反倒比在后宫安稳得多,这可是旁人求不来的庇护。”
一旁侍立的阿箬听着,连忙凑上前搭话:“娘娘说得是呢。奴婢先前听李玉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说,那钮祜禄氏生得倾国倾城,一身石榴红旗装穿在身上,艳光四射,瞧着就鲜活;佟佳氏则是另一番模样,天青色旗装衬得她缥缈似仙,眉眼间还带着股诗意;还有那位薛氏薛宝钗,原是商贾之家,听说她舅舅家没有适龄女儿,才替了名额参选。她生得雍容,形似庭中牡丹,殿选时即兴作了首《咏海棠》,词句浑厚,才情可不是虚的。”
“她可不光有才情。”青樱抬眼打断阿箬,语气里带着几分精准的洞察,“商贾之家出来的姑娘,打小耳濡目染,最是懂谋算、善管理。你瞧她应对太后问话时的沉稳得体,再听那诗句里‘不随桃李争春色’的藏拙,就知她绝非只懂诗词的闺阁女子——往后在后宫,怕是个能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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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宫的窗下,意欢斜倚在铺着素色锦垫的软榻上,手中捧着那本刚送来的选秀名册,目光却久久停留在“林黛玉”三个字上,唇边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
她轻轻摩挲着名册的纸页,心底暗自叹道:这位林姑娘,可真是个幸运人。能入娘娘的眼,被指去圆明园常住,日日陪在娘娘身边谈诗论词、品鉴古画,兴致来了或许还能一同调香制露——那般清净雅致的日子,正是后宫里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想着,她抬手抚上腰间系着的白玉牌,指尖触到冰凉温润的玉质,又忍不住笑了
将名册搁在一旁小几上,她指尖捻着玉牌轻轻转动,眼底满是暖意:其实自己又何尝不幸运?早年便常伴娘娘左右,那些一同品词论画、共赏风月的回忆,早已刻在心底;更有娘娘亲赐的特令牌,往后想入园子相见,亦是随时可行,不必受宫规拘束
这般想来,倒不必再羡慕旁人。各自有各自的缘法,各自有各自的安稳,已是天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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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长春宫已掌起了烛火,烛影摇曳间,映得殿内陈设愈发沉肃
琅嬅端坐在铺着墨玉软垫的书案后,指尖捏着一支狼毫笔,目光凝在面前摊开的杏皮册上——那是记录新入选秀女位分与居所的名册,每一笔落下都似带着千斤重
她深吸一口气,笔尖沾了沾朱砂,先在“赫舍里明慧”名下落下“贵人”二字,随即添上“景仁宫东偏殿”。赫舍里氏家世显赫,位分不能太低,偏殿却也恰如其分,挑不出错处
接着是佟佳毓秀与钮钴禄如月。琅嬅笔尖一顿,眼底掠过一丝算计,提笔写下“佟佳毓秀 贵人 春禧殿东偏殿”“钮钴禄如月 贵人 春禧殿西偏殿”
一个清雅似仙,一个艳光四射,偏安在同一宫殿的东西两侧,她倒要瞧瞧,这一清一艳日日相对,最终是谁能压过谁的风头
……
“巴林湄若……”琅嬅念着名字,想起她与太后的旧缘,眉头微蹙,最终还是写下“贵人 钟粹宫东偏殿”。绿筠在钟粹宫住了些时日,性子也算温和,让她们共处一宫,既能借绿筠探探这巴林氏的底细,也省得她单独占了好地界
博尔济吉特舒敏的名字映入眼帘,科尔沁部送来的姑娘终究要给几分体面,她提笔写下“贵人 翊坤宫东偏殿”,翊坤宫虽体面,东偏殿却也算不上核心,正好拿捏分寸
视线落在“张淑怡”三字上,琅嬅眼底瞬间冷了几分——若不是张廷玉多管闲事递了选秀的折子,哪来这么多烦心事
她笔尖重重一顿,写下“贵人 景仁宫西偏殿”,与赫舍里明慧同住一宫
赫舍里氏是实打实的世家贵女,眼高于顶,张淑怡一个汉军旗的,想在景仁宫出头?怕是没那么容易
最后是薛宝钗与李昭华。琅嬅略一思忖,写下“薛宝钗 常在 钟粹宫西偏殿”“李昭华 常在 启祥宫西偏殿”
薛家是商贾出身,李昭华虽沾着苏家的光,可汉军旗的姑娘初入宫,给个常在已是宽待,压一压她们的气焰也好
写完最后一笔,琅嬅放下笔,指尖拂过册上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笑
这安排看似规规矩矩,挑不出半分错处,实则处处藏着制衡与算计,正好合了后宫的规矩
此时窗外已月上枝头,银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琅嬅将杏皮册仔细收好,起身理了理旗装的衣襟,带着素练快步出了长春宫——养心殿里,皇额娘与皇上还等着她这份初拟的名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