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九州清晏的内室里,暖光透过菱花窗漫进来,裹着淡淡的熏香,格外静谧
弘历斜倚在窗边软榻上,一身锈红色蜀锦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衣身绣着金线渐变银杏树,浅金到赤金的纹路顺着衣料铺展,叶片脉络绣得根根分明,腰间束着同色锦带,更显利落
腿上随意盖着件黑色织金缎白狐裘斗篷,狐毛蓬松柔软,腕间绿松石十八子触手温滑,他指尖轻轻摩挲着串珠,唇边噙着浅淡笑意:“皇额娘见了那屏风,肯定喜欢得不得了。”
李玉躬身立在一旁,声音恭敬:“回皇上,太后娘娘见了屏风,欢喜得很,特意让人将屏风安置在万方安和的游廊深处,得空便去赏玩。方才奴才路过时,瞧见几位娘娘、小主也在那儿观看,个个都赞屏风绣得精致,说草原风光能被绣得这般鲜活,实在难得。”
……
弘历听着,嘴角笑意更浓,眼底漫开柔暖的光,语气里满是释然:“喜欢就好。”他盼着的,本就是能补上皇额娘的遗憾,让她多些开心日子
李玉躬身应了声“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将内室的宁静留了下来
……
弘历端过一旁案上的青瓷碗,浅啜一口菊花枇杷饮,清甜暖意顺着喉咙漫开
他伸手从矮几上取过一叠宣纸,正是若璃从雍正元年十六岁起,十五年间誊写记录的诗词手稿
纸页边缘已有些泛软,却被保存得格外整齐,可见他时常翻看
指尖轻轻拂过首页,弘历的目光落在最上方那首诗上——那是雍正元年八月十五,皇额娘给先帝吟作的作品,后来被先帝亲手誊写下来,挂在养心殿御书房里
那时不管是进出御书房的朝中大臣,还是奉命伴架侍墨的后宫嫔妃,见了那笔力遒劲的字与大气磅礴的诗,哪个不曾为之震撼?
“紫极巍巍映九霄,龙袍玉带绣云绡。烽烟但见旌旗卷,治世唯闻鼓乐调。安社稷,抚黎苗,明君德政比唐尧。山河一统千秋颂,御笔亲题盛世谣。”
弘历轻声念着,眼底笑意愈发浓郁,指尖轻轻点过诗句——那幅先帝手书的字,如今已随皇阿玛一同葬入陵寝,成了一段珍贵的过往,可皇额娘的才情与初心,却藏在这一页页手稿里,从未褪色
……
指尖翻过首页,第二张宣纸便映入眼帘——这是皇额娘在先太后尚在世时,为称颂其德行所作诗词的誊写稿
“凤阙龙楼尊位重,半生辅佐乾坤。慈心慧目辨忠奸。深宫筹远虑,社稷挽狂澜。白发朱颜威自显,威仪胜过朝冠。德昭天下万民安。千秋传懿范,青史铸芳言。”
弘历目光落在“慈心慧目”“社稷挽狂澜”几字上,指尖轻轻覆在纸页上,细细摩挲着笔画纹路
诗里句句都是对先太后辅佐先帝、安定社稷的认可,字里行间满是晚辈的真切敬意
……
再往下翻,一页字迹格外轻快的诗稿映入眼帘——“晴光穿林叶翻金,风牵衣袂伴友行。莫叹秋深无多趣,且听流泉与剑鸣”。
弘历看着这几句诗,眼底不自觉漾开笑意
这是皇额娘雍正二年彻底长居圆明园万方安和后写下的,字里行间满是挣脱束缚的快活自在
他仿佛能看见,那年十七岁的皇额娘,披着秋日晴光走在林间,金黄的落叶在她脚边翻飞,风拂过衣袂时带着草木清香
她不困在深宫规矩里,而是和先帝特意安排来随护她的侍卫们并肩逛园子,听着山间流泉叮咚,看着侍卫们剑刃破风的轻鸣,连“秋深”都成了有趣的景致,半点不见愁绪,满是少年人般的无忧无虑与鲜活的同伴情谊
……
指尖再往下翻,一页染着浅淡墨香的诗稿映入眼帘,字迹比先前多了几分娇俏灵动——“柳丝牵得东风软,梨瓣沾衣香渐浅。秋千慢晃闲半日,笑看蜂蝶过墙来”。
弘历盯着诗句,嘴角不自觉弯起。这是皇额娘雍正三年写下的,那年她刚满十八岁,正是灵动鲜活的年纪
他仿佛能看见春日里的万方安和:柔细的柳丝被东风拂得轻晃,雪白的梨花瓣落在她肩头,香气随着走动慢慢淡去
她坐在秋千上,绳索被晃得轻轻咯吱响,就这么悠闲地荡了小半日,偶尔转头和一旁的侍卫们说笑两句,目光落在墙头上飞过的蜂蝶时,眼底亮得像盛了春光,连笑意都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轻快,全然是没被琐事烦扰的模样
……
指尖继续下移,一页透着清冷气韵的诗稿静静躺着,字句间满是秋菊的孤高——“一夜西风万木凋,东篱菊绽韵偏娇。金英吐蕊凌霜秀,玉瓣摇香映月妖。辞俗世,远尘嚣,孤高品性自难描。宁同秋雪埋芳骨,不向春光折细腰”。
弘历望着这熟悉的词句,眼底瞬间漫开柔暖的光。他清楚记得,这首诗本是皇额娘雍正三年秋天所作,可到了雍正四年,十岁的五弟弘昼、十四岁的三哥弘玢与十一岁的自己同去万方安和时,十九岁的皇额娘特意找出这诗,笑着说改了个字让他们品鉴——把末句“映月妖”的“妖”字,换成了更显清雅的“娆”字,还特意逐字解释“娆是风姿,妖是轻佻,秋菊凌霜,该有这般端庄的韵致”。
说着说着,她兴起在案上铺开宣纸,提笔又作了一首新词:“霜风初到,菊绽篱边道。嫩蕊含香迎露笑,独领秋光多少。曾邀陶令同斟,亦随雁影沉吟。岁岁寒秋盛放,心中自有高心”。
……
弘历指尖轻轻划过这两首菊花词的字迹,嘴角笑意愈发柔和——这两首是他最爱的,尤其是后一首里的“心中自有高心”,像极了皇额娘的性子
而雍正五年那段与皇额娘相伴的温情时光,成了他记忆里格外珍贵的片段的开始
……
弘历指尖仍轻轻拂过诗稿上的字迹,连墨色浓淡的细微变化都看得仔细,满心都浸在过往的温情里。忽然,内室门帘被轻轻掀起,李玉躬着身子轻步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皇上……”
这一声轻唤打断了弘历的思绪,他指尖顿在纸页上,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柔暖已淡去,只剩几分被扰了兴致的漠然,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你跟着朕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眼力见?”
李玉听得这话,心里叫苦连天——他怎敢贸然打扰,实在是外头人催得紧,只能硬着头皮躬身回话,头埋得更低:“皇上恕罪,是……是清漪答应在外头候着,执意求见,奴才拦不住,只好来回禀您。”
弘历听见“清漪答应”四字,心底瞬间翻涌过一阵厌恶——这九州清晏内室,自己看着皇额娘的诗词手稿,连军机重臣都需层层通传、得他允准方能踏入,一个刚封的低位份答应,也敢肖想进来?
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指尖还停留在诗稿的墨迹上,语气冷得没半分温度,只淡淡丢出一句:“朕没召她,让她安分些,回皇后的长春仙馆待着去,别在这儿扰了清净。”
……
……
“小主,请回吧,皇上说了,今日不见。”李玉立在九州清晏殿门外,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侧身挡住了清漪的去路
清漪身着一袭水红色蜀锦绣虞美人旗装袄裙,裙身虞美人花瓣用银线勾边,走动时似有流光闪动
发间缀着几枚细碎珠花,随着她轻颤的动作微微晃荡,面上瞧着依旧是柔柔软软的模样,眼底却藏着按捺不住的焦急——这已经是第十日了,她日日来殿外候着,却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
皇后琅嬅那边催得紧,反复叮嘱她尽快得宠,好帮着夺回宫权,可她连九州清晏的门都踏不进去,又谈何争宠?指尖悄悄攥紧了帕子,满心都是无措的慌
……
正说着,远处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鸢尾刚从万方安和过来,身上一袭柔紫色绣鸢尾花浮光锦长裙袄裙,裙角随步伐轻扬
身后侍女春桃提着描金螺钿食盒,盒盖边缘雕着缠枝莲纹,精致又显眼
她嘴里还念叨着方才见的狼毒花海屏风:“那屏风上的狼毒花绣得真鲜活,红得像燃在草原上的火,太后娘娘说往后冬日赏雪,看着屏风就像瞧见了木兰围场的风光……”
……
话音未落,她抬头便瞧见殿门外的清漪,当即停下脚步,眼底满是疑惑:“哎?清漪答应怎么在这儿?”
李玉见是鸢尾,连忙躬身行礼,语气恭敬:“玉贵人安。”
清漪转头看见鸢尾,也连忙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柔缓:“玉贵人。”只是垂着的手悄悄攥紧了帕子,神色多了几分不自在
鸢尾没在意她的小动作,直截了当问道:“你怎么站在殿门外头?是有事儿找皇上?”
……
清漪张了张嘴,却没好意思开口,李玉见状,连忙躬身替她回话:“回玉贵人,皇上此刻正忙着,暂不见人,所以清漪答应还在这儿候着。”
鸢尾闻言点点头,也没多追问,只转头对李玉说:“那李玉公公,劳烦你把太后娘娘托我送来的点心递进去吧。”说着示意春桃递食盒,春桃连忙上前,将食盒稳稳交到李玉手中
……
“嗻!奴才定亲手送到皇上跟前,绝不敢耽误。”李玉双手接过食盒,躬身应下
……
鸢尾转身便要往回走,刚迈出两步,见清漪还站在原地没动,又停下脚步转头看她,眼底满是不解,语气直白得没半分拐弯,带着点直戳戳的实在:“你还不走?”
她挑了挑眉,话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却透着点“看不懂”的直白:“皇上都明说不见人了,肯定是有要紧事忙着,你难不成打算在这儿死磕到皇上松口?”
清漪被这话噎了一下,指尖攥着的帕子又紧了紧——先前只听皇后琅嬅提过玉贵人热烈张扬,今日亲耳听见才知道,她不仅性子直,连说话都这般直白刺人,半点不绕弯子,让她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僵在原地
……
李玉轻手轻脚走进来,将托盘上的吃食一一摆到矮几上——玛瑙碗里盛着温热的莼菜鲈鱼羹,嫩白的莼菜浮在乳白汤中,鱼肉切成薄片,透着新鲜的光泽
一旁琉璃壶里装着清透的错认水,壶身映着暖光,泛着细碎的光晕
还有一碟桂花佛手酥,酥皮层层分明,表面撒着金黄的桂花碎,甜香轻轻飘散开
……
弘历瞥见矮几上的吃食,眼底漫开几分柔和笑意,放下手中的诗稿,拿起玉勺舀了一勺莼菜鲈鱼羹,温热的羹汤滑入喉间,鲜得恰到好处,先前被打扰的些许不悦,也随这暖意渐渐消散
弘历将最后一勺莼菜鲈鱼羹舀入口中,放下玉勺,伸手拿起琉璃壶,缓缓往盏中倒了些错认水——清透的茶水入盏,还带着淡淡的凉意,恰好压下羹汤的温热。他指尖摩挲着盏沿,随口问道:“还在外头候着?”
李玉躬身立在一旁,闻言连忙回话:“回皇上,方才玉贵人过来时,清漪答应与她碰了面,之后便离开了,没再继续候着。”
弘历听了,只淡淡“嗯”了一声,拿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诗稿,显然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