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九年二月初
残冬的寒意尚未褪尽,圆明园坦坦荡荡的养鱼池边已浸着几分浅暖——池面冰碴融尽,粼粼水光映着廊下宫灯的余辉,数千尾锦鲤摆着金红相间的尾鳍,在水中往来翕忽,搅得池心泛起细碎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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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斜倚在回廊下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一身行头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亮:蓝紫色织金缎裁成的大袖衫与霞帔上,金蝶与青鸾的绣纹栩栩如生,翅尖缀着的蓝紫萤石、黄宝石与橄榄石,随她抬手的动作,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头上簪花元宝髻梳得精致,象牙雕青鸾花冠嵌满金箔、宝石与碧玺珍珠,斜插两朵蓝紫蝴蝶仙子绒花,蝶翼轻颤似要飞离
耳间悬着的萤石蝴蝶耳坠垂在颊边,腕间冰蓝翡翠手镯衬得肌肤胜雪,举手投足间,既有太后的雍容,又藏着几分孩子气的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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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里捏着根紫竹鱼竿,线绳垂在池面,却半点不急着收线,只眯眼瞧着池中游得欢实的锦鲤,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脚边雪白的昆仑蜷成一团,脑袋搁在爪子上,偶尔抬眼扫一下池面;玄黑的太一蹲在池边石阶上,黄绿眼瞳紧紧盯着水中锦鲤,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
金橘色的七喜和玳瑁色的长庚则绕着石阶晃悠,时不时用爪子扒拉两下岸边的青苔,惹得锦鲤受惊般四散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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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卷与合欢静立在她身后,前者臂弯里搭着件月白色蜀锦绣金蝶纹淡紫狐裘斗篷——怕风一吹凉着她,后者手里捧着只铜胎掐丝珐琅金蝶纹海棠式暖手炉,炉身温热的气息漫开来,堪堪抵着廊下的余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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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额娘。”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弘昼迈着轻快的步子走来,一身宝蓝色蜀锦麒麟纹束腰劲装,他在若璃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鱼竿上,忍俊不禁,“您这是馋鱼了?可这池里的锦鲤,肉质粗得很,实在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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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若璃偏过头瞪他一眼,眼底却满是笑意,指尖轻轻晃了晃鱼竿,“谁要吃它们?我就想瞧着它们争食的模样,享受钓鱼的乐趣罢了。”
说着,她想起什么似的,语气轻快起来,“不过午膳倒真要吃鱼——红烧的,多加些冬笋,笋子鲜,能衬得鱼味更浓。”
合欢在身后立刻笑着应声:“好的娘娘,奴婢这就记着,回头就吩咐小厨房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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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昼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轻笑道:“愈发像只馋猫儿了~这几日膳食里总少不了鱼,我还当您是钓来给太一它们加餐呢。”
若璃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语气带了点小任性:“是我自己想吃,就红烧的,汤也不喝。对了,午膳再添一碗血脏面,要多放些辣子,再加一盅杏仁羊肉汤,暖身子。”
“好,都依您。”弘昼半点不驳,笑着点头,心里早把她的喜好记了个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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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见他应得干脆,眼睛一亮,凑过去一点,语气带着点狡黠的试探:“那~”
弘昼哪能猜不到她的心思,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满是纵容:“元宵节灯会,陪您出去看——您呀,心里就惦记着出园子逛灯会这桩事呢。”
“嘿~还是你懂我!”若璃笑得眉眼都弯了,手里的鱼竿也顾不上了,抬手揉了揉凑到脚边的七喜,连鬓边的蝴蝶绒花似也跟着颤了颤,满是雀跃
池里的锦鲤还在游,廊下的暖意却愈发浓了,连风都带上了点即将开春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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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弘昼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若璃鬓边轻颤的蝴蝶绒花上,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元宵灯会夜里人潮涌动,比不得园子里清静,出行的一应安排,还得全听傅恒的。去哪处看灯、走哪条街巷、在哪处歇脚,都得按他布好的路线来,可不能像往常那样,瞧见新鲜玩意儿就忽然改道,知道吗?”
他想起上月茶楼的惊变,眼底仍掠过一丝后怕——如今只求她安安稳稳逛得尽兴,半点风险都不敢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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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哪有不依的道理,当即笑着点头,眉眼弯得像浸了蜜:“好啊,都听傅恒的安排。不过——”她话头一顿,指尖绕着鱼竿线绳,语气带了点小雀跃,“我要吃五福甜羹铺的青梅脯,得备得足足的,装在我那荷包里,够我一路走一路吃才成~”
弘昼瞧着她馋猫儿似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掀起的袖角:“放心,别说青梅脯了,百味斋的蜜柚酥、苹果酥,他定会提前让人备好,装在食盒里带着。”
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见若璃眼底泛起好奇,才接着道:“说不定啊,连你前几日念叨着的红薯牛乳茶,他都能让人温在银壶里,走累了就能喝上热乎的。”
这话正说到若璃心坎里,她当即笑得眉眼都亮了,手里的鱼竿轻轻往池里一点,溅起细碎的水花:“那可太好了!”
心底的欢喜像泡在温水里的蜜,一点点化开——知道他们都把自己的小喜好记在心上,连逛灯会的吃食都想得这般周全,便觉得连等待元宵的日子,都添了几分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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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九年二月初的傍晚,伊人坊里暖香氤氲——炭炉燃得正旺,将红枣姜茶的甜暖气息漫在每一寸角落,台下茶客围坐,手边茶盏冒着热气,余韵还绕着方才晚秋弹罢的《早春吟》
身着焦橙杭绸袄裙的晚秋抱着月琴起身,裙裾轻扫过木台,鬓边浅银流苏随动作轻晃,她屈膝福了福身,嗓音清软如浸了温水的棉絮:“承蒙各位客官厚爱,晚秋今日曲目已毕,明日再登台献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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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台下便起了片挽留的轻语,却被一道带着几分倨傲的声音打断:“晚秋姑娘,再来一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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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闻声转头,只见二楼临栏处坐着位公子,一身朱红云锦葫芦纹束腰常服,锦纹在烛火下泛着亮泽,正是工部侍郎杨絮之子杨羡
他支着肘,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栏杆,目光直直落在台上的晚秋身上
晚秋脚步一顿,正要往后台去的身影停在台边,浅笑道:“杨公子,实在对不住,接下来便是青雉姑娘的舞曲,怕是要扫了公子的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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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曲不看了。”杨羡拿起桌边茶盏,抿了口六安瓜片,又拈起块樱桃煎送入口中,语气轻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我今日就想听你弹曲,就弹《翠湖春晓》。”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腰间玉佩上摩挲着,抬眼时眼底带了点玩味:“五十两,上台弹一遍——这价钱,够姑娘买匹上好的云锦了。”
话音落,坊内瞬间静了几分,茶客们面面相觑——谁都知道杨公子素来骄纵,今日这般当众施压,倒是难住了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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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握着月琴的指尖微微泛白,正要开口,楼下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喂,你也太强人所难了!没听到人家姑娘说明日再登台吗?”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楼下临窗的桌边,一位身着水红杭绸回纹袄裙的姑娘猛地站起身,眉眼间满是不满——正是五福甜羹家的郦家四姑娘郦乐善
她身量纤纤,鬓边只簪了支银流苏小钗,此刻叉着腰,直直瞪着二楼的杨羡,半点不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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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善!”一旁身着浅蓝杭绸如意纹袄裙的郦康宁连忙伸手,将她轻轻拉下按回座位,指尖在她手背上捏了捏,压低声音劝道,“别冲动,没看到楼上还有人没开口吗?”语气里藏着几分谨慎,怕妹妹祸从口出
杨羡闻言,慢条斯理地往楼下扫了一眼,目光在郦乐善身上打了个转,唇角勾起一抹轻嗤:“我花钱买曲听,关你什么事?轮到你这个黄毛丫头来管?”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二人朴素的衣料,语气更添几分轻蔑,“怎么,眼馋那五十两?也想挣来买匹云锦,跟风扮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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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郦乐善被噎得脸都红了,攥着帕子就要再起身,却被康宁死死按住
康宁抬眼,对着二楼的杨羡福了福身,声音温婉却不卑不亢:“杨公子恕罪,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只是同为女子,瞧着晚秋姑娘被当众为难,心里难免不忍罢了,并无冒犯公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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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羡。”就在这时,另一道沉凝的声音从二楼隔间传来
众人转头,只见隔间的帘幕被轻轻掀开,一位身着暗红色云锦宝相花纹束腰劲装的公子倚着栏站着,玄色腰带束得利落,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清俊,自带一股沉稳气度——江堇风
他目光淡淡扫过杨羡,语气里带着点不赞同:“不过听曲罢了,别和百姓较真,失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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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宁与乐善闻言,齐齐抬头望向江堇风,眼底掠过一丝讶异——竟真是江家公子,难怪气度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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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羡被江堇风这么一劝,脸上的骄纵淡了几分,只嗤笑一声,没了继续听曲的兴致
他起身理了理锦袍下摆,下楼时故意从郦家姐妹桌边擦过,脚步一顿,斜睨着二人,语气尖酸:“眼睛都快黏在江堇风身上了?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人是吏部尚书的公子,你们这种寻常人家的姑娘,他可看不上。”
说罢,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去,留下满坊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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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也太过分了!”郦乐善气得瞪着他的背影,攥着帕子的手都在抖,“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就这般欺人!”
康宁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目光却不自觉地往二楼隔间瞥了一眼——帘幕已放下,只剩一道模糊的身影,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出来听曲,别惹一身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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