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九年三月初,圆明园的风里已褪尽残寒,裹着草木的清润,漫过万方安和旁的湖边。沿岸的粉蓝、淡紫矢车菊开得细碎,混着银白的天河繁星,星星点点缀在青草丛间,像撒了把揉碎的星光
若璃缓步走在湖岸,一身景泰蓝软烟罗大袖衫衬得身姿清雅,衫上白牡丹与芍药交错绽放,青鸾绣纹翩跹其间,缀着的彩欧泊、鸡血石与蓝宝石随步履轻晃,在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下身银红色金蝶纹齐腰襦裙束得利落,与上身的雅致相映成趣
双鬟飞仙髻上,苍鹰红狐狸绒花簪栩栩如生,红狐狸的绒毛蓬松,竟透着几分娇憨;鸡血石重明鸟穿花钗与金蝶重明鸟步摇垂在鬓边,走动时轻晃,碎光落满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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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边的太一、长庚、七喜早撒了欢,在前头的花丛里追着蝴蝶跑,毛茸茸的身子撞得花枝轻颤;昆仑性子沉稳,慢悠悠跟在若璃脚边,雪白的长毛被风拂得轻轻动
身侧的傅恒着一身黑金色蜀锦兽纹劲装,墨发束得利落,眉眼间的冷冽被园间暖意冲淡了几分
他目光落在若璃发间的红狐狸绒花上,瞧着那绒绒的模样,竟觉得和她平日里娇俏的性子有几分像,忍不住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绒花的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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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傅恒大人!”若璃立刻转头看他,眼底带着点小娇嗔,伸手护住发间绒花,“不许拨弄我的小狐狸!”
傅恒眼底漾起笑意,收回手,低声应道:“好,不拨了。”
若璃这才满意地蹲下身,前头的七喜立刻感应到,颠颠地跑过来,用脑袋蹭着她的手背,喉咙里发出软糯的“喵呜”声
若璃笑着将它抱进怀里,指尖揉了揉它圆滚滚的肚皮,语气满是欢喜:“嘿,你这小家伙,怎么又胖了些?软乎乎的,抱着手感真好。”
被夸赞的七喜似是听懂了,轻轻喵了一声,往她怀里缩了缩,小脑袋搁在她的臂弯里,模样愈发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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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抱着七喜,缓步走进岸边的铜凤凰亭里。亭身铜纹在春日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四周的五色玫瑰丛正鼓着饱满的骨朵——红的艳、白的洁、粉的嫩、黄的亮、绿的雅,虽未全开,那股淡淡的清香气已顺着风漫进亭内,沁人心脾
亭中石桌上早摆好了吃食:温在银壶里的红薯杏仁茶冒着轻烟,瓷碟里的青梅脯酸甜诱人,红枣糕蒸得软糯,最边上还放着一碟小鱼干,正是猫儿们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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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在石凳上坐下,傅恒便顺势坐在她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石桌边缘的纹路,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七喜身上
若璃从碟中拈起一根小鱼干,递到七喜嘴边。小家伙立刻竖起耳朵,叼过小鱼干,缩在她怀里小口啃咬起来,毛茸茸的脑袋蹭得她手腕发痒
脚边的太一坐得端正,黄绿色的眼瞳直勾勾盯着碟子里的小鱼干,时不时轻喵一声,声音软糯,带着几分讨好;昆仑也用脑袋轻轻蹭着若璃的裙摆,雪白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透着期待
唯有长庚,竟绕到傅恒脚边,用脸颊蹭着他的靴面,模样亲昵得很
傅恒看着脚边黏人的长庚,忍不住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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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也瞧着这景象,笑着打趣:“长庚倒真是黏你,比黏我还甚。”说着,她拿起两根小鱼干,弯腰分别递到太一和昆仑面前,“喏,给你们俩的,慢些吃。”
傅恒也从碟中取了一根小鱼干,指尖微微弯着,递到长庚嘴边
长庚立刻抬爪按住,叼过便小口吃了起来,尾巴还轻轻扫过他的靴面,格外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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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九年三月十日,日头正盛,京城饕餮楼的木梯被往来食客踩得吱呀作响,三楼临窗的雅间里却静得只剩杯盏轻碰的脆响
八仙桌上,翠玉芙蓉鸭卧在冰裂纹瓷盘里,鸭皮泛着蜜色油光,衬得旁边的牡丹虾卷愈发莹白——虾身裹着薄如蝉翼的春卷皮,掐出层层叠叠的牡丹纹,顶端还缀着点嫣红的鱼子酱
菊花豆腐细如发丝,浸在清透的鸡茸汤里,轻晃碗盏便如菊瓣舒展;醉排骨裹着琥珀色的酱汁,酸笋鸡皮汤飘着翠绿的葱花,最后一壶梨花酿倾在白瓷杯里,漾开淡淡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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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兄,听闻令尊杨大人近日正托人给你相看妻室?”穿石青云锦缠枝纹常服的公子夹了块芙蓉鸭,眼底藏着几分打趣,“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哪家的姑娘有这福气?”
窗边坐着的杨羡抬手拢了拢枣红云锦流水纹束腰常服的衣襟,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桌沿,语气漫不经心:“家父乐意折腾罢了,有什么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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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月白锦袍的公子凑过来,笑着追问:“瞧你这不在意的模样,莫不是心里早有属意?快说说,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咱们往后遇见了,也好给杨兄撑撑场面。”
“便是大家闺秀又如何?”杨羡端起梨花酿抿了一口,清冽的酒香混着花香漫过舌尖,眼底没半分波澜——他向来懒得管这些事,横竖父亲断不会给他选个品行不端、搅家宅不宁的,其余的,倒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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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咚”的一声闷响撞在雅间雕花木门上,力道之重,竟震得门楣上悬着的竹帘晃了晃,落下几片细碎的竹屑
“谁啊?”几个富家子弟齐齐蹙眉起身,转头朝门口望去
杨羡却仍赖在椅上,只慢悠悠侧过脸,待看清门外站着的人,眉峰瞬间拧起,眼底翻涌着明晃晃的不耐——怎么又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郦乐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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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郦乐善正扶着门框站稳,淡红杭绸桃花纹长裙的裙摆沾了点尘土,鬓边的珍珠小钗也晃得歪歪斜斜,显然是刚才撞得急了
她身前还站着位姑娘,一身橘色云锦凤羽牡丹旗裙,裙角绣着的金羽凤纹在光下泛着亮泽,手里攥着根银柄马鞭,鞭梢轻垂在地上,眉眼间满是盛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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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人怎么回事?走路不带眼睛?”穿石青锦袍的公子见是两个姑娘,语气稍缓,却仍带了几分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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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乐善没理会他,仰头瞪着对面的旗装姑娘,胸口因气闷微微起伏:“是我不小心撞了你,可你也不能二话不说就推我啊!实在太过分了!”
董鄂宛宁闻言,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眼底怒气更甚:“你撞了人,站在原地愣着装傻,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我不过是把你撞我的力道还回去,算得平了!”
她抬了抬下巴,语气里带着满族世家格格的傲气,“我是董鄂·宛宁,定郡王福晋的侄女——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过分了?”
……
“定郡王福晋的侄女?”郦乐善闻言猛地愣住,脚步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指尖攥紧了裙摆——她虽不懂朝堂亲眷的层级,却也知晓“郡王”二字代表的分量
……
雅间里的几个富家子弟也齐齐变了脸色,下意识后退半步,看向董鄂宛宁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忌惮——董鄂氏,再加上定郡王的势头,这宛宁格格,可不是他们能随意招惹的
杨羡坐在椅上,掀了掀唇角,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他端起酒杯又抿了口,眼底满是看热闹的淡漠——这郦乐善,还真是走到哪儿都能惹出事来,连满族格格都敢冲撞,胆子倒是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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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当时是没反应过来,不是故意装傻!”郦乐善缓过神,咬着唇反驳,语气却没了方才的硬气,“你至少该给我道歉的机会啊!”
“呵,机会?”董鄂宛宁冷笑一声,马鞭在掌心轻拍了两下,发出“啪”的轻响,“你横冲直撞撞过来时,怎么没想过给我避让的机会?我最厌的,就是你这种明明做错事,还装得一脸无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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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乐善脸颊涨得通红,指尖死死攥着裙摆,指节都泛了白——心里明知自己先撞了人,可被董鄂宛宁这般带着傲气呵斥,偏生不肯低头,梗着脖子道:“那一撞我认,你还回来也平了,这事就算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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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董鄂宛宁听着这话,心底的厌恶更甚,眉梢都拧成了疙瘩——做错事连句软话都不肯说,反倒一副“两不相欠”的模样,果然是市井里出来的,半点规矩都不懂
雅间里的几个富家子弟对视一眼,看向郦乐善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轻视
先前还觉得是姑娘家脾气冲,此刻见她连句道歉都吝于出口,私下里便暗忖:这般执拗不懂礼,也难怪会冲撞贵人
杨羡搁下酒杯,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眼底的淡漠里掺了几分讥诮——什么家教?错在先却连句“对不住”都不愿说,倒真是把“蛮不讲理”刻进骨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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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这时,隔壁雅间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程少商扶着门框走出来,一身莲瓣红云锦梅枝长裙,裙上绣着的墨梅沾着“雪色”银线,风一吹便似要落瓣;发间雪梅映月簪嵌着细碎珍珠,随动作轻晃,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亮
身侧的程央穿一身嫩黄云锦碧柳飞燕长裙,碧色柳丝纹缠腰,发间蝶恋花步摇的银链垂在颊边,走一步便晃出细碎的响——姐妹俩本是吃完了要走,隔壁的争执声实在太响,想避都避不开
二人路过郦乐善身边时,程少商脚步微顿,看着她泛红的脸颊与倔强的眼神,终究忍不住轻声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几分通透:“姑娘,低头认个错不是丢面子,是谦逊。你先撞了人,错在先,该先把自己的错认下,再论后续——这般硬撑着,倒显得小气了。”
郦乐善猛地抬头看她,眼底满是错愕,仿佛没料到会有人突然插话
董鄂宛宁瞥见程少商,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这姑娘衣着雅致、言语得体,倒比眼前这郦乐善懂规矩多了
只是看向郦乐善时,眉峰依旧蹙着,不满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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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少商没再多说,对着二人微微颔首,便与程央并肩下楼,裙摆轻扫过楼梯台阶,留下一阵淡淡的脂粉香
杨羡的目光却黏在程少商的背影上,直到那抹莲瓣红消失在楼梯拐角,才缓缓收回
方才那姑娘的眉眼、说话时的从容,竟让他心头莫名一动
几个富家子弟连忙上前把雅间门关上,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杨兄,方才那姑娘,瞧着像是新上任两个月的吏部侍郎程实家的——听说程大人家里教养周正,姑娘们都极懂礼”
“吏部侍郎程实?”杨羡眉梢一挑,忽然想起前几日父亲与幕僚闲谈时,确实提过一嘴这位新上任的程侍郎,说他曾在淮州任职知县为人清正,家里教养也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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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唇角慢慢扬起来,眼底的漫不经心换成了几分兴味——若是方才那程少商姑娘……倒比父亲口中的“大家闺秀”,更让他觉得顺眼些,若是能成,倒也真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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