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九年三月十五日上午，日头透过程府正厅的雕花窗棂，筛下细碎的金辉，落在青砖地上，映得案头那盆新养的兰草愈发鲜嫩
厅内静得很，只余铜炉里沉香燃出的轻烟，慢悠悠缠在梁间
萧元漪端坐在上首梨花木椅上，听得对面杨夫人的话，她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盖与杯沿相碰，发出一声轻响，眼底掠过明显的讶异：“杨夫人，你方才说……是想替令郎，相看我家嫋嫋？”
……
坐在下首的杨夫人闻言，脸上笑意更柔，举手投足间都是世家主母的温婉气度
她轻轻颔首，目光温和地落在一旁侍立的程少商身上，语气恳切又熨帖：“正是。我家犬子杨羡，与少商姑娘同岁，模样也算周正，性子是娇纵了些，却也是被我们宠坏的——这些年在京里，虽爱耍些公子哥的脾气，却从没做过伤天害理、败坏门风的出格事，人品是端正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年他便要下场参加科举，也算有几分上进心。我想着，若夫人不嫌弃，不如让两个孩子先试着接触接触，彼此了解一番，合得来是缘分，合不来也全当多交个朋友，不碍的。”
……
程少商立在母亲身侧，听得杨夫人提及杨羡，她心头微微一动，眼底浮起几分惊讶——杨羡的名字，她早从京中闲谈里听过，知晓他是工部侍郎杨絮的独子，性子娇纵爱摆架子，却也如杨夫人所说，从未有过恶名
那日在饕餮楼外，她虽没看清他的模样，却也记得他身边人对他的忌惮，倒没想过，竟会有议亲的缘分
她悄悄抬眼，对上杨夫人含笑的目光，见对方眼底满是真切的满意，倒也没觉得抵触——左右只是试着了解，成与不成，全看彼此脾性合不合，倒也不必急着拒绝
……
萧元漪将女儿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外壁，略一思索，便抬眼看向程少商，语气放缓了几分：“嫋嫋，你自己的意思呢？”
程少商迎上母亲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清软却笃定：“母亲，我觉得可以。先试着相处了解，至于后续，看缘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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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萧元漪见女儿应允，便转头对杨夫人露出一抹浅笑，“既然孩子们都无异议，那便按杨夫人说的，先让他们相处着。”
杨夫人闻言，眉眼瞬间亮了起来，连语气都轻快了几分：“那可太好了！既如此，咱们就说定了——四月初，我在府中设一场赏花宴，再邀些相熟的公子、姑娘和格格们来，人多些，你们年轻人相处着也不尴尬。届时我让人把帖子送来，还请嫋嫋务必赏光。”
她心底早有盘算：前日儿子杨羡从饕餮楼回来，便少见地提了句程侍郎家的姑娘，言语间颇有几分兴味；自家老爷杨絮与程实同僚，也赞过程家教养周正，这般一来，倒真是门合适的亲事
……
萧元漪笑着颔首应下：“好，届时我们母女俩定准时登门。”
程少商在一旁，想起即将到来的赏花宴，想起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详的杨羡，眼底悄悄漫起几分浅淡的期待——不知这位娇纵的杨公子，究竟是个怎样的模样？
……
乾隆九年四月一日上午，日头温软得正好，透过杨府花园的梧桐枝桠，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青石板路上，与沿路开得正盛的花草相映成趣
园子里早已是一片闹春的景致：白的兰花隐在青石旁，瓣上沾着晨露，清冽的香丝丝缕缕漫开来；粉的芍药擎着饱满的花骨朵，重瓣叠得雅致，风一吹便轻轻晃
艳红的牡丹开得张扬，层层花瓣堆着金蕊，占尽了春日的风头；蔷薇攀着朱红廊架，碎白、浅粉的花串垂落，似织了道花帘
廊下的紫藤更盛，紫莹莹的花穗垂得满廊都是，风过处，花影摇曳，连空气里都浸着清甜的香
……
萧元漪带着程少商缓步走入
程少商一身莲瓣红云锦红梅枝长裙，裙身用银线绣就的红梅从裙摆蜿蜒至腰际，走一步便似有暗香浮动；发间一支赤金点翠梅花簪，簪头嵌着颗温润的粉玉，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亮
不远处的蔷薇架下，宋一汀与庄宇珊正并肩赏着花。宋一汀穿一身葱绿色云锦烟雨杏花长裙，裙上用淡粉丝线绣出疏朗的杏枝，烟灰色丝线晕染出雨雾感，清雅得像幅水墨小景
庄宇珊则是橙红云锦大丽花长裙，裙身大丽花绣纹用金线勾边，艳而不俗，配着她发间的珊瑚珠钗，更显明艳
二人正低声说着话，指尖轻点着架上的蔷薇，眉眼间满是笑意
更远处的六角亭里，早坐了两人
包衣佐领温鲁之子温宁，一身锈红色云锦云纹束腰常服，衣上云纹用银线暗绣，低调中透着贵气，他正端着茶盏，目光落在园中的花上，神色平和
身旁的杨羡则是一身宝蓝云锦宝相花纹束腰常服，宝相花纹用赤金线织就，在阳光下泛着亮泽，他本是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玉佩，余光瞥见入园的身影，视线一抬，落在程少商身上时，指尖蓦地一顿，眼底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味——竟是那日饕餮楼外，出言劝和的姑娘
萧元漪看向不远处的宋一汀二人，轻轻拍了拍程少商的手背，温声道：“我去前厅和夫人们说话了，你和姑娘们去赏赏花。”
程少商点头，看向宋一汀她们二人，宋一汀、庄宇珊也向程少商浅笑
……
庄宇珊拉着程少商的手，指尖轻轻晃了晃，眼底满是笑意，语气带着几分俏皮：“我是庄宇珊。‘少商’这名字真好听，听着就像成对的——你家里是不是还有兄弟姐妹，叫少宫或是少羽呀？”
……
程少商被她这般直白的打趣逗笑，眉眼弯成了月牙，轻声应道：“还真被你猜着了。我有位同胞兄长，便叫少宫。”
一旁的宋一汀见状，也笑着上前半步，温声自我介绍：“少商妹妹，我是宋一汀。原本我家收到帖子时，姐姐的名字也在上头，只是她五月就要出阁了，忙着备嫁，便没来赴宴。”
说着，她转头看向庄宇珊，眼底漾着笑意，“寒雁姐姐不也是定在五月出嫁吗？”
……
“可不是嘛。”庄宇珊点头，语气里带了点对姐姐的期许，“姐姐的婚期定在五月中旬，眼下家里正忙着布置嫁妆呢。”
话音刚落，她又拉着程少商往蔷薇架下凑了凑，声音放得轻快：“对了，去年太后娘娘在圆明园办了菊花宴，热闹得很。今年说不定还会办，若真有这机会，咱们说不定能一同进园呢——去年我和寒雁姐姐就去了，见着不少世面。”
“真的能进圆明园？”程少商眼睛一亮，语气里难掩期待——她知道太后娘娘温柔通透，若能有机会入圆明园近距离再见一见，再赏赏园中的景致，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宋一汀在旁点头，脸上带着几分骄傲：“去年菊花宴的诗魁，便是崔晏大人。当时我、寒雁姐姐，还有户部尚书的大公子燕决明，四人一同进了前三。今年若再办，我可要好好准备，争取连着夺魁。”
……
“那可未必。”庄宇珊轻摇着头，故意拖长了语调，随即话锋一转，看向程少商，眼底满是打趣，“少商妹妹，你可会作诗？不如我押你今年夺魁，咱们赌一把？”
程少商连忙摆手，脸上带着几分腼腆的笑：“别打趣我了，我对作诗实在不精通，平日里随口背几句古人的诗词倒还应付得过来，真要临场创作，可就露怯了。”
远处的六角亭里，杨羡支着肘靠在栏边，目光直直落在花架下说笑的三人身上，眼底不自觉漾起浅淡的笑意
温宁端着茶盏抿了一口，余光扫过他的神色，又瞥了眼不远处的程少商，随即转头看向杨羡，语气带着几分赞许：“那程姑娘，便是你要相看的那位？眼光确实不错，瞧着温婉通透，性子也讨喜。”
……
他顿了顿，想起近日听闻的消息，又补充道：“今年太后娘娘多半还会办菊花宴，届时进了圆明园，你们倒能借着赏景的由头，好好相处了解。最迟六月，邀请名单就该下来了，到时候便能知晓结果。”
……
杨羡闻言，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望着程少商的背影，语气笃定：“确实。”
……
杨羡望着花架下笑靥盈盈的三人，听她们聊得眉眼都亮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唇角噙着浅淡笑意，低声对身侧温宁道：“该去见见了。”
温宁闻言，放下手中茶盏，眼底含着几分了然的笑，跟着起身：“正有此意。”
……
二人并肩缓步穿过花丛，鞋履轻踏在落着细碎花瓣的青石板上，带起几分春日的轻缓
杨羡率先开口，语气里褪去了往日的几分骄纵，多了些温和：“程姑娘，宋姑娘，庄姑娘。园中已备了投壶的玩物，不知三位姑娘可有兴致去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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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少商闻声转头，恰好撞进杨羡望来的目光里——他一身宝蓝云锦宝相花纹常服，赤金线织就的纹样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眉眼间虽仍带点世家公子的桀骜，却比传闻中“娇纵摆架子”的模样顺眼得多，心头暗忖：原来他便是杨羡，这般模样气度，倒还算中意
庄宇珊本就爱热闹，一听“投壶”二字，立刻眼睛一亮，拉着程少商与宋一汀的手腕便要走，语气雀跃：“杨羡，算你会安排！走，嫋嫋、一汀，咱们去试试！正好和他们俩比比，看谁的准头好！”
……
杨羡望着她拉着程少商转身的背影，耳尖莫名微微发烫——“嫋嫋”，是她的小名么？念着倒比“程姑娘”更显亲昵
“走吧，别让姑娘们等急了。”温宁轻拍了下他的肩，率先向投壶处走去
杨羡回过神，快步跟上，目光却不自觉落在程少商轻晃的裙裾上，那抹莲瓣红混着蔷薇架的粉白，晃得人心里也软乎乎的
……
投壶的地界设在花园东侧的花架下，架上垂落的蔷薇花串似粉白帘幕，风一吹便簌簌落瓣，恰好落在摆着的三尊青铜双环壶瓶上——壶身泛着古旧的铜光，双环微微晃荡，透着几分雅致的意趣
旁边的梨木桌上，整齐码着数十支轻巧的竹制箭矢，箭尾系着浅红丝绦，瞧着便趁手
……
庄宇珊性子最急，率先站到五步远的标线处，接过箭矢掂了掂，手腕轻扬，“嗖”地一声，箭矢稳稳穿入壶口，撞得内壁发出轻响
她眼睛一亮，又取一支再投，竟是连中两支，惹得宋一汀笑着拍手：“宇珊你这准头，倒是比上次更精进了。”
宋一汀随后上前，身姿清雅地站定，手腕微沉再轻送，箭矢也稳稳落进壶中，虽只中一支，却动作从容，不见半分慌乱
温宁上前时，径直走到七步远的地方，神色平和地取箭、抬臂、投出，动作一气呵成，两支箭矢接连穿环入壶，落点分毫不差，看得庄宇珊咋舌：“温宁你故意压我们一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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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羡没接话，只从桌上取了支箭矢，转身递向程少商，指尖刻意避开她的指腹，语气放得柔和：“你若是没怎么玩过，便先试试用手腕发力，不用贪远，多投两次就能找准力道。先站在三步远的地方试试。”
说着，他侧身站到程少商身侧，抬手示范——手腕微屈，手肘稳着不动，只凭腕力将箭矢送出，动作利落又好懂
……
程少商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耳尖微热，抿唇接过箭矢，轻声道：“多谢杨公子。”
她依言站在三步远的标线前，深吸一口气，学着杨羡的模样抬臂、送腕，第一支箭矢却擦着壶壁而过，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
“别急。”杨羡立刻又递来一支，声音放得更轻，“目光盯着壶心，手腕再稳些。”
程少商点点头，重新调整姿势，目光锁住壶口，手腕轻扬——这次箭矢稳稳穿过双环，“叮”地一声落进壶中
她眼睛一亮，眼底漾起细碎的笑意，愈发找到了感觉，接连再投，竟能稳稳站在四步远的地方连中两支，连庄宇珊都笑着喊：“嫋嫋你学得好快！这就赶上我了！”
……
程少商望着壶中稳稳立着的箭矢，眉眼弯成了月牙，颊边漾起浅浅梨涡，听见庄宇珊的夸赞，连忙摆手：“哪有这么快，是杨公子教得好。”
说着便转头看向杨羡，眼底盛着真切的笑意，亮得像落了星光，轻声道，“谢谢你啊。”
杨羡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微暖，唇角不自觉扬得更高，语气里带了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不用谢，你学得快。”
……
庄宇珊玩得热了，随手放下箭矢，几步走到摆着吃食的案边，端起一碗红豆豆花，银勺挖了一大勺送入口中——绵密的豆花混着沙沙的红豆沙，甜香在舌尖漫开，她眼睛一亮，含糊道：“嗯？这豆花……是五福甜羹家的吧？他家的红豆沙最是绵密，还带着点淡淡的桂花甜，错不了！”
……
宋一汀也走过来，取了只小瓷碗盛了半碗，浅尝一口便笑着颔首：“确实是五福甜羹的手艺。杨夫人倒是用心，知道咱们姑娘家都偏爱些清甜爽口的甜羹，定是特意让人去买来的。”
温宁随意从碟中捏了块青梅脯，送入口中便微微蹙眉，啧了一声——这酸味直窜鼻尖，比寻常铺子卖的酸上不少
他抬眼瞥见程少商几人吃得眉眼弯弯，忍不住暗自嘀咕：这么酸的东西，怎么还吃得这般开心？随即连忙端起桌边的碧螺春，抿了一大口，清冽的茶香才勉强压下舌尖的酸意
程少商端着一盅洛神花梨花露，轻轻啜了一口，清甜中带着淡淡的洛神花香，恰好解了投壶的热意
见温宁蹙眉的模样，她笑着解释：“五福甜羹家的洛神花梨花露最是解腻，他家的青梅脯本就做得比一般铺子酸些，特意用来配甜羹的——酸得清爽，甜得柔和，两者搭着吃，倒不觉得腻了。”
……
杨羡顺着她的目光扫过案上的甜羹与青梅脯，瞥见“五福甜羹”的字样时，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挑——又是这家，他和郦家那郦乐善闹过不快
但瞧着程少商眉眼间的笑意，他又暗自啧了一声，罢了，她喜欢就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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