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九年六月中旬,圆明园
九州清晏的内室却透着沁人的凉——四角各立着一口冰缸,碎冰冒着细白的寒气,混着窗外飘来的荷香,漫得满室清润
若璃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孔雀绿月华纱绣水纹金蝶大袖衫配同色齐腰襦裙,裙摆上的水纹用银线暗绣,风一吹便似有细浪轻涌,金蝶绣纹缀在其间,宛若蝶群掠水而过
发间一支蝶舞翩跹钗斜插,金蝶翅上嵌着细碎的蓝宝石,旁侧簪着朵红狐狸绒花,绒羽蓬松,添了几分娇俏灵动
榻前的案桌上,一只金珐琅彩九桃香炉正燃着香,炉身的九桃纹饱满鲜活,鎏金的炉盖镂空雕花,袅袅轻烟从花纹间溢出,带着清冽又温润的气息——是薄荷的凉、龙涎香的沉、芙蕖的雅,混着青桔皮的微涩与金银花的清甜,恰好压下了暑气的燥
……
她抬眼看向对面椅上的弘历,他身着麒麟色月华纱绣群山束腰常服,衣上群山用墨线勾勒,沉稳中透着大气,若璃指尖轻点炉沿,笑得眉眼弯弯:“如何?这是我特意给你调的暑日安神香,试试合不合心意?”
弘历轻闻了一下,那股清冽气息顺着鼻腔漫入胸腔,连带着连日理政的疲惫都消散了几分,他唇边漾起浅淡的笑,语气里满是赞许:“很是清净,又带着几分温润,凉而不燥,恰合这暑天用。皇额娘的调香手艺,本就无人能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又笑道:“等八月初,那些选中的姑娘公子们入园,带着各自的巧思取材制香,皇额娘定能从他们手里,瞧到不少新鲜有趣的主意——毕竟不拘家世、只凭心意,反倒能撞出些不寻常的香韵来。”
若璃听着,指尖拂过香炉上雕得圆润的桃纹,眼底漾着浅浅的笑意,轻轻点头:“可不是么?这次偏不设限名贵香材,只让他们从园里草木、甚至是被人忽略的边角物件里取材——恰恰是这份‘无拘’,最能看出他们对身边事物的留意程度。”
她抬眼望向窗外,檐下的荷风正卷着细碎的花影,语气里带了几分通透:“能从一片银杏、一颗果子里寻出香意的,定是心思细、肯沉下心观察生活的;反之,若只盯着牡丹、玫瑰这些显眼的花草,倒少了他们这个年纪制香该有的巧趣与灵气了。”
……
乾隆九年六月底,长春仙馆的午后静得只余檐角风铃的轻响,廊外的牡丹开得正盛,却没半分暖意渗进屋内
琅嬅端坐在案前,指尖轻点着桌角的茶盏,听完尔淳的话,眉梢微挑,语气里带着几分淡淡的赞许,又藏着些许不满足:“你这主意倒是算得周全,可惜,只能夺走荣妃手里那一分宫权,偏偏碰不到愉嫔分毫。”
尔淳连忙躬身回话,声音压得低而稳:“娘娘明鉴。愉嫔素来谨小慎微,无宠无过,软肋几乎寻不见;唯有荣妃,虽握着一分宫权,却早失了锦婳公主的抚养权,根基本就不稳,这宫权最是好收回手。”
琅嬅闻言,缓缓点头——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荣妃失了公主傍身,底气本就弱了大半,动手确实最稳妥
她指尖摩挲着茶盏外壁,语气沉了几分:“就按你说的做。但记住,这事儿绝不能发生在圆明园。”
……
“奴婢明白。”尔淳恭敬福身,垂下的眼帘掩去眼底的无奈
皇后催着拿回宫权已有许久,她实在被逼得没法,才想出这般险招——故意让锦婳公主持续生病,栽赃给荣妃为了让皇上觉得娴妃照看不力才做的
可圆明园里看得紧,若让公主在此处出了岔子,必引火烧身,只能等七月底众人回了紫禁城,再寻机会动手
……
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圆明园的青石板小路上,风一吹,满处都飘着槐花清甜的香
尔淳沿着小路慢走,刚从长春仙馆出来时心头的沉郁,被这花香冲淡了几分
走至转角,不远处的树荫里忽然晃进一抹水蓝——只见个穿水蓝杭绸海棠花纹宫女裙的姑娘,发间簪着支精美的海棠珠花,正踩着竹梯,踮着脚摘树上的槐花
竹篮挂在梯侧,已装了小半篮,雪白的花瓣堆在篮里,看着格外清爽
这片槐花树恰在僻静处,四周连个往来的太监宫女都没有
尔淳瞧了片刻,见那姑娘动作麻利,指尖捏着花蒂轻轻一拧,一串槐花便落进篮中,倒生出几分好奇,缓步走了过去
……
侯佳玉莹刚装满半篮槐花,正顺着竹梯往下爬,脚刚沾地,回头就瞧见树荫下立着的尔淳,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漾开爽朗的笑:“你也是来摘槐花的?”
尔淳望着她——这宫女生得极是艳丽,眉眼间带着股鲜活的灵气,在紫禁城都少见这般出挑的模样
她浅笑着颔首,声音放得温和:“我是尔淳,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午后娘娘歇午觉,我出来随处走走,看看园里的景致。你这是在摘槐花?园子里,倒允宫女随意采撷花果么?”
“原来是尔淳姐姐。”侯佳玉莹笑着应了,抬手拍了拍篮沿的槐花,语气轻快:“我是侯佳玉莹,在花草房做事的。这槐花可不是随意摘的,是娘娘特意允了的——园子里的花果,只要不糟蹋枝干,宫女太监们能适当采些,额外添膳食。我摘这些,晚膳时让花草房小厨房添道槐花饭,再蒸几笼槐花团子,大家都能尝个鲜。”
说着,她从篮里抽出一串开得最盛的槐花,递到尔淳面前:“姐姐闻闻?刚摘的,还带着水汽呢”
尔淳伸手接过,指尖触到花瓣的微凉,清甜的香气立刻扑进鼻腔,混着风里的余味,格外清爽
她轻嗅一口,浅笑点头:“多谢,确实好闻,带着股子清润的甜。”
……
侯佳玉莹眉眼弯得更甚,话匣子也打开了:“姐姐要是喜欢,还能去杏花春馆瞧瞧——那儿的万株杏花树,果子都开始泛黄要成熟了。园子里还有片枇杷林,果子也快熟了,到时候都能摘些尝尝鲜。”
尔淳握着那串槐花,指尖轻轻摩挲着花瓣,闻言浅笑着颔首:“多谢妹妹告知,回头倒真想去看看。”
侯佳玉莹点点头,指尖又捏起一串槐花往篮里放,语气里满是雀跃:“我啊,想多摘些回去——一部分留着傍晚给小厨房做吃食,另一部分阴干了收着,往后闲了试着制香。到时候添上点晒好的红浆果干碎,混在一块儿燃起来,定是又有槐花的清甜,又带浆果的微酸,酸甜可口还透着清润气。”
尔淳闻言,眉梢微挑,倒生出几分惊讶:“瞧着花草房日日要打理园里的花草,竟这般不忙?你们还有闲心琢磨调香的事?”
……
“哪能时时都忙呀。”侯佳玉莹笑着摇头,手里的动作没停,“咱们总有轮休的时辰,况且花草房的活计,大多是南星姐姐领着统筹,我们这些宫女太监跟着打下手,学着培育些新品花草,倒也不算累。”
她顿了顿,眼底添了几分兴味:“再说了,娘娘本就极擅制香调香,园子里的人耳濡目染,别说我们这些常跟花草打交道的,便是太医署的人,闲来都能说上几句调香的见闻。你没听说?今年九月中旬的菊花宴,可不是往年的作诗插花了,是让京里的公子贵女们斗香呢。”
尔淳听着,倒觉得愈发新奇,轻轻颔首:“这事儿我倒真听说了——说是八月就让他们入园,全凭自己在园子里寻材料制香,不拘家世,只看巧思,确实比寻常宴集新鲜多了。”
……
乾隆九年六月底的黄昏,暮色像揉碎的烟霞,漫过上下天光的湖面
粼粼水波映着残阳,将岸边的垂柳影拉得绵长,风里裹着荷叶的清润与晚香玉的淡甜,吹得人浑身舒爽
若璃一身墨绿织金缎曲裾深衣,裙摆与衣袖上的雨滴水纹用银线细细绣就,其间缀着的绿碧玺与淡蓝碧玺,随步履轻晃,便似有细碎的水珠滚落衣间;腰间缠着串鸡血石与粉珊瑚珠串成的腰链,红得温润、粉得莹润,与墨绿衣料相映,更显贵气
发间一支粉绿碧玺百花垂露步摇斜插,花瓣凝着莹光,垂落的细链上嵌着淡蓝碧玺水滴,风一吹便簌簌轻响,与发侧的淡蓝碧玺水滴流苏簪相呼应,碎光落满肩头
……
她伸开手臂,慢悠悠走在湖边的软草地上,裙摆扫过丛丛浅草,带着几分随性的自在
太一、昆仑、七喜、长庚四只猫儿在前头小跑着,毛茸茸的身子踩过草叶,时而追着翩跹的飞虫,时而停下嗅嗅湖边的水草,闹得好不热闹
……
傅恒一身黑蓝蜀锦兽纹束腰劲装,身姿挺拔如松,紧挨着若璃身侧缓步走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见她步子迈得轻快,偶尔靠近湖岸,便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悄悄护在外侧,指尖微张,似是怕她脚下不稳,又怕惊扰了她与猫儿们的闲趣,只静静陪着,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
身后,菖蒲、立夏领着十多名侍卫远远跟着,脚步放得极轻,身影隐在垂柳的浓荫里,既护得周全,又不扰了前头一人四猫的静谧闲情
……
“傅恒~”若璃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侧的人,眉眼弯成月牙,语气里带着几分娇憨的雀跃,“我想看萤火虫~”
傅恒闻言,唇边的笑意愈发柔和,目光落在她眼底的光上,轻声应道:“好,今晚就看。夏日的夜晚,上下天光湖边的水草深处,定是藏着不少的。”
若璃立刻笑着点头,眼底漾着温软的光,直直望进傅恒眼里:“好啊~”晚风拂过,吹起她发间的碧玺水滴流苏,细碎的光晃在她脸上,格外动人
……
夜色渐浓,星子缀满了墨蓝色的天幕,上下天光的湖面静得像块温润的玉,倒映着漫天星光
湖边的水草长得繁盛,青碧的叶影在夜色里连成一片,晚风掠过,便传来沙沙的轻响
忽然,一点微光从水草间亮起,像坠落的星子,慢悠悠地飘了起来
紧接着,两点、三点……无数细碎的荧光次第浮现,从水草深处、从芦苇丛里、从岸边的草丛间钻出来,点点光晕忽明忽暗,像撒在夜空中的碎钻,又像被揉碎的银河落进了人间
……
太一它们早没了傍晚的闲适,四只猫儿在草地上追着荧光打闹,毛茸茸的身子扑腾着,时而跃起去够那悬在半空的光点,时而蹲在地上,歪着脑袋盯着晃悠的萤火虫,尾巴尖轻轻晃着,闹得草地里满是细碎的动静
若璃站在光斑中央,仰着头望着半空中的萤火虫——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舞,有的贴着湖面掠过,在水波上投下细碎的光;有的绕着她的肩头打转,荧光映得她墨绿衣料上的碧玺水珠愈发莹润
她轻轻伸出手,掌心向上,立刻有几只萤火虫慢悠悠地落了下来,翅膀上的光忽明忽暗,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像缀了几颗会呼吸的星子;还有几只停在了她发间的碧玺步摇上,与垂落的水滴流苏相映,连发丝都染了淡淡的光
……
傅恒就站在她身侧,目光始终胶着在她身上。夜色里,她的侧脸柔和得不像话,眼底盛着漫天荧光与星光,比任何景致都要耀眼
他看着她孩童般雀跃的模样,唇边的笑意藏不住,眼底翻涌着爱意温柔,只静静陪着,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美好
“真好看啊~”若璃笑着伸开手臂,在荧光里轻轻转了个圈
裙摆扬起,衣上的雨滴水纹与碧玺随着动作轻晃,与周身的萤火虫相映,仿佛她整个人都裹在一片流动的星河中,美得不染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