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卓的来访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却是更深的沉寂与自我怀疑的淤泥。真源蜷在沙发里,好友离去时那担忧又略带不安的眼神,如同针尖,反复刺扎着他敏感的神经。
“你现在的状态很让人担心。” “去看看医生?”
这些话语在他脑海里盘旋、发酵。或许他们是对的。或许那只挥之不去的白鸟,那从阿黎伤口飞出的诡谲景象,都只是他崩溃心智投射出的可怕幻影。承认自己疯了,似乎比相信一个违背所有自然法则的传说,要容易得多。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胸口,带来近乎窒息的麻木。他闭上眼,试图将自己放逐到无意识的黑暗里去,逃避这令人崩溃的现实。
然而,视觉的黑暗并未能带来心灵的宁静。
其他感官反而在黑暗中变得异常敏锐。
他听到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窸窣声,依旧固执地从窗帘的方向传来。那不再是啄击,而是另一种更轻柔、更持续的声音,像某种小兽在不安地辗转,又像是羽毛无数次地拂过冰冷的玻璃。
它还在。无论那是真实还是幻觉,它都在那里,不肯离去。
这种无声的、固执的陪伴,比任何喧嚣更让他心烦意乱。他猛地睁开眼,胸腔里堵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打破这种令人发狂的僵持。
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下方那半瓶未喝完的威士忌上。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中闪烁着诱人的、堕落的光泽。
几乎没有犹豫,他伸手抓过酒瓶,拧开瓶盖,仰头狠狠灌了一口。灼热的液体粗暴地滑过喉咙,冲入胃袋,带来一阵短暂的、爆炸般的暖意,随即是更深的空虚和晕眩。
一口,再一口。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视野里的昏暗仿佛荡漾起来。窗外那细微的声响似乎远去了,被酒精制造的嗡鸣所覆盖。痛苦和困惑被短暂地麻痹,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随时可以浮起来。
这就对了。忘记。沉睡。不要再思考那只该死的鸟。
他瘫软在沙发上,酒瓶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滚到地毯上,剩余的液体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分解,最终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下坠,没有血迹,也没有白鸟。只有阿黎。她穿着那件淡蓝色的毛衣,坐在阳光里,回过头对他笑,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但他听不见。无论他如何靠近,如何努力去听,她的声音都像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只有模糊的、令人心焦的轮廓。
他急切地想抓住她,想问清楚为什么,想告诉她那袋糖炒栗子还热着……但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笑容渐渐变得悲伤,然后像水中倒影一样,缓缓消散。
真源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额头上布满冷汗。
窗外已是深夜。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城市遥远的光晕透过窗帘的缝隙,投下几道微弱的光带。
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火烧般的干渴瞬间袭来。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他伏在沙发边缘,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酒精灼烧后的痛苦和浑身冰冷的虚汗。
就在他试图缓过这阵难受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沙发旁的地毯。
触感有些异样。不是地毯的绒絮,而是……一些细碎的、柔软中带着轻微韧性的小东西。
他迷迷糊糊地用手指捻起一些,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他勉强看清了——
那是几片极其细小、绒毛般的白色羽毛。
以及一些更细碎的、像是从某种草本植物上掉落下来的、干枯的深绿色碎屑。
羽毛……碎草……
记忆的碎片在酒精残存的迷雾中艰难地拼接——空调机里那个简陋的、用枯草和白色绒毛铺就的小窝。
一股寒意瞬间驱散了部分醉意。他猛地坐直身体,也顾不得头痛,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扫向沙发旁的地面。
不止他刚才碰到的那一点。
在地毯与沙发脚的缝隙里,在茶几的阴影下,零星散落着更多类似的白色绒羽和干草碎屑。它们像是被某种小动物精心收集、又在不经意间遗落下的宝藏,一路从阳台窗户的方向,断断续续,延伸至……他所躺的沙发旁边。
真源的心脏骤然收紧,呼吸停滞。
他抬起头,目光骇然地投向那面紧闭的窗帘。
它进来过?
在他醉酒昏睡、毫无知觉的时候,那只鸟……它竟然想办法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悄悄地,在这个属于他和阿黎的空间里,徘徊,搜寻,最终……停留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
它做了什么?它看了什么?它为什么……要收集这些枯草和羽毛,还要带到他的身边?
手机的光束无意间扫过沙发另一侧的角落。那里,阴影更浓重。
在那片阴影里,似乎不仅仅有羽毛和草屑。
真源屏住呼吸,几乎是爬了过去,将手机光束聚焦。
看清之后,他整个人如坠冰窟,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
极其眼熟的、淡蓝色的、磨砂质地的……
衬衫纽扣。
阿黎的纽扣。
他记得清清楚楚,去年秋天他们去爬山,她的衬衫被树枝勾掉了一枚扣子,就是这样的颜色和质地。后来她一直没找到匹配的扣子,那件衬衫也就此搁置。
这枚纽扣,应该一直躺在某个收纳盒的角落里,或者更深邃的、被遗忘的角落。
现在,它出现在这里。
和那些白色的绒羽、干枯的草屑在一起。
仿佛一场无声的、精心布置的告白。
又像是一个冰冷而残酷的谜题。
真源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枚纽扣。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带着一种灼烧般的痛楚。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帘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困惑,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深切的震颤。
酒精带来的麻木彻底消退,只剩下冰冷的、尖锐的现实,和那个徘徊不去、甚至已侵入他绝对私密领域的——
存在。
我的笨蛋真源。
你看,
我甚至为你,
拾回了遗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