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宁静。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香薰气息,或许是檀香混合着某种草木的味道,本应令人放松,却让林真源感到一种虚假的窒息。柔软的沙发承托着他的身体,却承托不住他不断下坠的灵魂。
他对面的女医生声音温和,带着经过专业训练的、不具侵略性的关切:“张先生,失去至亲的悲痛,往往会引发一系列复杂的情绪和生理反应。失眠、食欲减退、甚至出现一些……感知上的混淆,都是可能发生的正常过程。”
“感知上的混淆。”真源无声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落在窗外——心理咨询室位于三楼,窗外只有一片单调的天空和对面大楼灰色的墙面,没有鸟,没有白色的影子。这里安全、正常,符合一切现实逻辑。
“您提到的……鸟,”医生谨慎地选择着措辞,笔尖在记录本上轻轻点着,“很多时候,在我们极度悲伤或内疚时,潜意识会试图寻找某种象征,某种投射。白色可能代表纯洁、逝去,或者某种未完成的愿望。它频繁出现,或许是因为您内心深处的某些情绪需要找到一个具象化的出口。”
她的声音平稳,理性,像一把钝刀,试图将他那荒诞的经历修剪成可以归类解释的心理学现象。
真源沉默地听着。他描述了鸟的异常出现,描述了它的白色,描述了它的注视。但他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它从何而来。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出“从阿黎的伤口飞出”这句话,那等同于直接给自己贴上“精神错乱”的标签。
医生的话像温水流过坚冰,无法渗透。他知道不是那样。那只鸟的凝视,那份焦灼,那份试图沟通的执着,绝不仅仅是“投射”。但它究竟是什么?如果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神智,他又该如何去相信?
半小时后,他拿着医生开具的、据说有助于稳定情绪和改善睡眠的处方药,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咨询室。户外的冷空气涌入肺腑,他却没有感到丝毫清醒,反而更加迷茫。手里的药瓶冰凉而刺手,像是对他某种失败的无言宣判。
回到公寓楼下,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自家窗口。
那一抹白色,依旧钉在那里。像一个永恒的坐标,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它竟然……真的从未离开。
一种混合着无力、愤怒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诡异依赖感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大楼。
回到家,关上门。室内依旧窗帘紧闭,昏沉如夜。那存在感却比任何东西都更强烈地充斥着他的私人空间。他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目光死死盯住那严实的绒布,仿佛能穿透它,与外面的生物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他需要证明。向自己证明。证明它是真实的,独立的,不是他大脑产生的幻象。或者……证明它是虚幻的,是可以被驱散的。
一个念头,带着偏执的疯狂,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猛地行动起来,冲进书房,翻找出一个去年夏天为了拍摄窗外夕阳而买的老旧二手相机。它像素不高,但带有长焦镜头。又翻出一个许久不用的、电量半满的旧手机。
他走到客厅中央,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一个庄严而恐怖的仪式。他先是用旧手机打开了录像功能,小心地将其立在书架上,镜头对准了窗帘的方向,确保能覆盖大部分区域。
然后,他举起了那台有些沉甸甸的相机,手指冰冷而微颤地将眼睛凑近了取景器。冰凉的金属贴着他的眉骨。取景框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帘厚重的轮廓。
他的拇指,按在了窗帘的电动开关上。
心跳如鼓。
唰——
轻微的电机声响起,厚重的窗帘缓缓地向两侧滑开。
冬日午后苍白的光线,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入,刺得他眼睛一阵酸痛。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心脏几乎跳出胸腔,相机镜头死死对准窗外——
它还在!
几乎在窗帘打开的同一瞬间,那只白鸟的身影清晰地、无比真实地出现在取景框的中央!它似乎也被这突然的动静惊动,纯白的翅膀猛地张开,但并未飞离,只是调整了一下姿态,黑色的眼睛瞬间锁定了站在室内的、举着相机的他。
那眼神透过相机镜头,与他直接对视。依旧专注,依旧深邃,此刻似乎还多了一丝……被惊扰后的警惕,以及一种更深重的、难以言喻的哀伤。
真源的手指疯狂地按下快门。
咔嚓!咔嚓!咔嚓!
老相机发出沉闷的机械声响,在这突然变得明亮的寂静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快门声,都像是一次攻击,一次对那份宁静与哀伤的粗暴打断。
白鸟在他的连续拍摄下,明显地不安起来。它在窗台上跳跃,翅膀不时扇动,发出轻微的扑棱声,似乎无法理解他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敌意的行为。但它依旧没有飞走。它的焦躁,它的困惑,它所有的反应,都清晰地被相机捕获,也被书架上的手机录制下来。
真源不停地拍着,像着了魔,直到相机提示内存已满,才猛地停下来。
手臂因紧绷而酸麻,他喘着粗气,缓缓放下相机。窗外的白鸟也渐渐停止了躁动,只是胸膛微微起伏,依旧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质问。
真源迫不及待地低头,手指颤抖着回放相机里的照片。
一张,又一张。
高清的液晶屏幕上,清晰地呈现着那只鸟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根洁白无瑕的羽毛,那淡金色的喙,那双漆黑如墨、饱含情感的眼睛,它警惕的姿态,微微张开的翅膀……每一张照片都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证明着它的客观存在。
它不是幻觉。
一股冰冷的战栗和一种扭曲的兴奋感同时窜过他的脊背。他证明了!证明它不是他脑子里的产物!
他几乎是扑到书架前,拿起那部仍在录像的手机。屏幕里,完整记录下了窗帘打开、白鸟受惊、他疯狂拍摄、以及最后一人一鸟无声对峙的全过程。视频里的他,表情扭曲而疯狂,眼神里充斥着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偏执。而那只鸟,它的每一个反应,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证据确凿。
真源握着发烫的手机和冰冷的相机,身体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发抖。他证明了它的存在,却仿佛亲手撕开了最后一层模糊的屏障,将那个超现实的谜题更赤裸、更咄咄逼人地摆在了自己面前。
现在呢?
知道它不是幻觉,然后呢?
它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是白色?为什么……那样看着他?
这些问题,像无数只冰冷的 hand,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比之前单纯的怀疑更加令人窒息。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
白鸟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那种静止的守望。苍白的日光落在它身上,它纯白得耀眼,也孤独得令人心碎。它身后的城市背景模糊而遥远,仿佛它只是悬浮在他的世界边缘的一个孤点。
他拥有了证据,却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点自我欺骗的可能。
他不再是可能产生幻觉的疯子。
他变成了一个确切的、与某种无法理解的超自然现象紧密捆绑的……囚徒。
而看守他的狱卒,是一只沉默的、白色的鸟。
我的笨蛋真源。
你看到了吗?
现在,你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