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啄所带来的微凉触感,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深深镌刻进真源的指尖,更渗入他几近枯死的灵魂土壤,催生出一种战栗的、近乎疼痛的生机。窗外,那道他亲手开启的缝隙依旧维持着,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破口,而化作了一条纤细的、疼痛却必要的脐带,无声地输送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稀薄氧气。
他的生活由此坍缩,又由此重建,围绕着一个全新的、须臾不可离的重心。每日清晨,天色未熹,第一桩要事便是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窗,以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虔诚,换上新烹的、放至温凉的清水与精心准备的食物——有时是饱满欲滴、裹着晨露的蓝莓,有时是她生前偏爱、蜜糖般晶莹的无花果干,有时是他天未亮就起身烤制、细心捏成细碎小块的全麦面包。他不再视它为一只异常的飞禽,而是当作一个历经浩劫、魂灵支离、需要以极致耐心与沉默去供奉的脆弱存在。
它——或者说,她——亦在逐步适应这扇向他敞开的窄门。最初的、源自本能的警惕,渐渐被日复一日沉默而持续的供养所软化。她会在他轻手轻脚放置食物时,静立于稍远的窗沿或冰冷的空调外机平台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一瞬不瞬地追随着他每一个放轻放缓的动作,如同观察一个易碎的梦境。待他谨慎退后,留出安全的距离,她才悄然跃近,低头,以一种极文雅的姿态进食饮水。一种无声的、脆弱如琉璃的默契,在冰冷的窗台与温暖的室内之间悄然缔结。
真源甚至开始对她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含混而沙哑,仿佛怕惊扰了横亘于彼此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界限,又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中寻求某种慰藉。
“昨夜风很大,睡得好吗?” “试试这个芒果干,你以前总说太甜,这次我挑了酸一点的。” “我找到了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的那首曲子……等你回来,再放给你听。”
她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聆听,偶尔会暂停细微的啄食动作,扬起小小的头颅,静静地凝视他片刻。那目光深邃,仿佛隔着一重无法逾越的浓雾,难以分辨是理解还是纯粹的生物反应。但真源固执地确信,当他偶然提及某个只有他们二人才共享的、带着温度的记忆碎片时,她那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星芒闪烁般的波动。
希望,这株曾被深埋于绝望冻土之下的植物,竟开始以一种扭曲而顽强的姿态,探出它稚嫩的、带着剧毒的绿芽。他陷入一种近乎疯魔的搜寻状态,不再满足于现代心理学的苍白解释,转而潜入那些更为幽深、布满尘埃的领域——神秘学、古老民俗、关于灵魂转化与形态变迁的禁忌典籍。他在互联网最晦暗的隧道里挖掘关键词:“创口飞鸟”、“魂灵具象化”、“自戕后的归途”……浏览着无数光怪陆离、真假难辨的信息碎片,试图为眼前这超自然的维系找到一个支点,一个名目,甚至一个……隐约迫近的期限。他混沌的意识深处知晓时间并非无限,但那关键的数字如同沉入水底的星光,模糊不清,这种不确定性加剧了他的焦灼,驱使他在信息的迷宫中疯狂掘进。
然而,这精心构筑的、脆弱的平衡与希望之巢,并未能逃脱外界冷漠而好奇的窥探。
最先捕捉到这片孤岛异常信号的,是对楼那位蛰居的陈太太。时光赋予她大把的空闲,而拉拢的窗帘缝隙,则成了她窥视这栋建筑里无声上演的种种悲喜剧的天然包厢。她很快便锁定了真源家那扇不合常理、终日开着一道缝隙的窗户,以及那只几乎准时出现、白得刺眼、行为乖张的大鸟。
“哎哟,林家那孩子,真是作孽哦,”她在楼下花园遇见相熟的邻居时,总会恰到好处地压低嗓音,脸上堆叠着同情,眼底却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女朋友没了,自个儿怕是也离疯不远了。天天开窗伺候一只鸟,那鸟也邪性,通体雪白,愣是不怕人,就那么直勾勾地瞅着……你们说,这正常吗?怕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风言风语,如同潮湿墙角悄然滋生的霉菌孢子,凭借人类好奇与恐惧的本能,在邻里间细微的缝隙里无声繁殖、悄然蔓延。
这些附着着猜测与低语的空气,最终飘入了周卓的耳中。自上次目睹真源对着窗帘失控咆哮后,周卓的心始终高悬着。听闻这些议论,那份担忧迅速发酵为更具象的不安。他再次叩响了那扇熟悉的门。
此一番,真源应门时,面容虽仍残留着憔悴的刻痕,但眼底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亢奋的光彩,这非但未能让周卓安心,反而像一盆冰水,浇得他心底寒意更甚。
“真源,你……还好吗?”周卓试探着,目光如探针般掠过真源的肩膀,精准地捕捉到那扇开着的窗,以及窗外平台上那片无法忽视的、静止的白色。
真源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脸上竟浮现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涟漪:“我很好。”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异常的肯定,“从未如此清醒过。”
周卓的心直直向下坠去。他迈进屋内,努力让语气听起来随意自然:“还在喂那只鸟?看来它跟你缘分不浅。”他状似无意地向窗口靠近,试图更清晰地观察。
真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脚下细微地挪动,似乎想构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最终却又强抑下去。“嗯。”他含糊地应道,声音里绷着一根紧张的弦。
就在周卓靠近窗沿的刹那,窗外的白鸟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炸开羽翼!它并未远遁,而是发出一连串短促、尖锐、充满警告意味的啼鸣,那双漆黑的眼瞳锐利如刀,死死锁定这个陌生的、充满威胁的闯入者。
周卓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人性化的敌意反应惊得后退半步。他清晰地看到了——那绝不属于鸟类应有的眼神。里面翻涌着警惕、惊惧,甚至是一丝……被侵犯领地般的愤怒。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上周卓的脊梁。他猛地转向真源,看着好友眼中那簇异常燃烧的火焰,看着他面对这只诡异生物时流露出的、毫不设防的关切,一个可怕的念头终于冲破迷雾,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
“真源……”周卓的声音干涩得发颤,“你……你不觉得这只鸟……它……它太不正常了吗?它的眼神……还有它这……这守着不走的劲儿……这太诡异了!你是不是……是不是把它当成了……”那个名字哽在喉头,如同滚烫的炭块,灼烧着他,却不敢吐出,生怕彻底引燃眼前人摇摇欲坠的理智。
真源脸上的微弱笑意瞬间冻结,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防御姿态。“它没有不正常。”他生硬地反驳,每个字都像扔出的石头,“它只是……需要我。”
“需要你?一只鸟需要你什么?”周卓的焦虑冲垮了谨慎的堤坝,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真源,你看着我!阿黎已经不在了!她回不来了!你不能因为太痛苦就……就抓着这种幻象不放!它会吞了你的!你明白吗?”
“你不懂!”真源骤然爆发,眼底血丝密布,声音因激动而扭曲,“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出去!周卓,现在!立刻出去!”
激烈的争吵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彻底惊扰了窗外的存在。它变得极度狂躁,在狭窄的平台上急促跳跃、撞击,翅膀疯狂拍打,发出更高亢、更凄厉的哀鸣,一次次试图冲向那道生命的缝隙,又被周卓这个巨大的威胁逼退,那姿态绝望得令人心碎。
它的剧烈反应,如同最后一份确凿的证据,砸在周卓面前。他看着眼前状若癫狂、拒人千里的好友,又看看窗外那只仿佛凝聚着无尽怨念与执妄的怪鸟, finally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好,我走!但真源,你听着,你这样不行!你需要帮助!真正的、专业的帮助!”
门被重重摔上。空荡的屋内只剩下真源粗重破碎的喘息,以及窗外白鸟持续不断的、饱受惊吓后的悲鸣。
真源猛地扑到窗边,脸几乎贴上玻璃,对着外面急切地、语无伦次地低喃安抚:“没事了,没事了,阿黎,别怕,他走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绝不会……别怕,看着我,我在这里……”
在他破碎而温柔的持续低语中,白鸟的躁动渐渐平息,但依旧紧缩着身体,警惕地注视着门口的方向,细微的颤抖透过玻璃隐约传来,显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真源的心被那只无形的恐惧之手狠狠攥紧,愤怒与后怕如同滔天巨浪将他淹没。他清晰地认识到,外部世界不会理解这份超越生死的联结。他们会视她为异类,为邪祟,会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摧毁这仅存的、纤细如蛛丝的奇迹。
他猛地转身,如同一个偏执的守卫,开始疯狂地检查所有门窗的锁扣,将每一面窗帘都拉得密不透风,只顽固地留下那道用于喂食的、唯一的缝隙。他必须构筑堡垒,必须将一切潜在的威胁与窥探彻底隔绝在外。
然而,周卓的行动远比他所预想的更为迅疾。次日下午,门铃再次尖锐地响起,如同丧钟。真源透过猫眼望去,心脏骤然冻结——门外,周卓身侧,站着一位衣着得体、面容温和却带着职业性审视目光的中年女子。周卓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真源,开门!这位是张医生,她很专业,我们只是谈谈,好好谈谈,行吗?”周卓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近乎哀求的坚持。
真源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得如同离水的鱼。他听见窗外,因这突如其来的访客,白鸟再次发出了那熟悉而令他心碎的、惊恐不安的短促鸣叫。
纯粹的恐惧和一种强烈的、近乎兽性的保护欲瞬间吞噬了他。不能开。绝对不行。
“滚!”他朝着门外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带着你的医生滚!我没病!我不需要!离开!全都离开!”
门外的声音有片刻停滞,随即响起那个女医生试图穿透障碍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林先生,请您冷静,我们没有任何恶意,仅仅是出于对您状态的关切……”
“滚啊!”真源所有的理智彻底崩断,他抄起门边玄关上的一只沉重空花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门板!
巨大的碎裂声如同爆炸般响彻整个空间!陶瓷碎片四散迸溅,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神经。
门外,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屋里轰鸣。
许久,门外才传来周卓疲惫、痛苦乃至绝望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真源,你……好自为之。”
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真源沿着冰冷的门板,无力地滑落在地,浑身虚脱。他怔怔地望着地板上那些折射着昏暗光线的、尖锐的陶瓷碎片,仿佛看到了自己与那个所谓“正常”世界之间,彻底破裂、再无修复可能的断壁残垣。
他将自己彻底流放到了这座孤岛之上。手机关闭,切断了所有来自外界的电波。厚重的窗帘成为他坚不可摧的堡垒城墙,而那道唯一的窗缝,既是通向她彼岸的窄桥,也成了外界窥视他这方疯人院的唯一洞口。
但他并未察觉,对楼那双属于陈太太的、从未松懈的眼睛,早已将周卓与医生的来访、以及那声恐怖的砸门巨响,尽数收入眼底。这无疑为她的所有猜测提供了最骇人听闻的注脚。
流言迅速发酵、变质,从“可怜”滑向“诡异”,最终定格于“危险”。
“林家那儿子,彻底疯了。” “跟只邪鸟厮混,还砸东西要打人……” “吓死人了,可得叮嘱孩子离他家远点儿,谁知道下次会不会冲出来……”
这些窃窃私语,真源听不见。他蜷缩在自己的茧内,全身心守护着窗外那个颤动的、脆弱的灵魂之光。然而,无形的壁垒已然巍峨耸立。他所栖身的这片孤岛,正因外部世界的不解、恐惧与排斥,而被冰冷的、名为误解的汪洋,彻底包围,孤立。
他死死握紧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没关系。他毫不在乎。
只要每日还能见到那抹白色,还能通过那道缝隙,感受到一丝她存在的微光。
只要他的笨蛋真源,还能认出他的阿黎。
其余的一切,皆可抛却。
窗外,暮色渐合,那只纯白的鸟,在最后的天光中,安静地梳理着羽毛,对悄然笼罩而来的、更庞大更幽深的集体阴影,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