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凌云公子的近身侍女,并未让婉柔的处境立刻变得轻松。
主殿的规矩远比合欢宗森严,眼线更多,一步行差踏错,可能比沦为炉鼎下场更惨。
婉柔很清楚这一点。
她被安排住在主殿旁的一间小耳房内,比之前那间华美的牢笼朴素许多,但胜在清净。
次日天未亮,她便起身,换上了一套侍女统一的淡青色衣裙,材质普通,款式保守,遮掩了过于惹眼的身体曲线。
她将长发一丝不苟地绾成最简单的发髻,不留一丝碎发,力求看起来最是规矩本分。
她到的比所有老牌侍女都早,默默站在分配给自己的岗位——茶室一角,垂首敛目,熟悉着茶具的种类、摆放顺序,以及凌云惯用的那一套。
原主的记忆里有些碎片,但她更相信自己的观察。
凌云起身的时间很固定。脚步声从内殿传来时,婉柔的心跳略微加快,但呼吸依旧平稳。
她端起早已温着的、凌云惯喝的“云雾灵茶”,温度恰到好处。
凌云走出内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茶桌旁的婉柔。
一身素淡青衣,低眉顺眼,与昨日那身绯色薄纱判若两人,那股惊心动魄的媚态被刻意收敛,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恭顺。
他未发一言,走到主位坐下。
婉柔双手捧着茶盏,步子又轻又稳地上前,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右侧半尺处,正是他习惯的位置。
然后无声地后退两步,垂手侍立,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目光始终落在自己鞋尖前的地面上。
凌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温度、浓度分毫不差。他抬眼瞥了她一眼,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接下来的几天,婉柔都是如此。
沉默,勤勉,精准。
她将侍女的职责做到极致,却又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飞快地摸清了凌云的生活习惯和细微喜好:他批阅玉简时不喜欢有人靠近三丈之内;他惯用的墨需要研磨七分浓;他午后会小憩片刻,那时殿内需得绝对安静……
她只是默默做着,从不刻意表现,甚至有意让其他侍女分去一些不太重要的功劳。
她像水一样,无声地渗透,逐渐让自己成为这殿内一个不起眼却又挑不出错的背景。
凌云起初并未过多留意她,但几次下来,发现无论他何时需要什么,甚至无需开口,只是一个眼神或一个细微的动作,那个叫婉柔的侍女总能第一时间无声无息地将东西递到他手边,分毫不差。
这种省心,让他开始习惯她的存在。
时机差不多了。
婉柔想。
这日午后,凌云刚处理完一批事务,略显疲乏地揉了揉眉心。
婉柔见状,适时上前,准备为他更换一杯提神的热茶。
她端着新沏好的茶盏走近,脚步似乎被地毯不易察觉的卷边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踉跄。
手中的茶盏脱手飞出,温热的茶水泼溅出来,几滴溅落在凌云玄色的衣袍袖口上。
“啪!”瓷盏摔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婉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这声响吓破了胆。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剧烈的颤音和哭腔:“公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请公子恕罪……”
她甚至不敢去收拾碎片,只是不住地磕头,额角很快泛红。
凌云蹙眉。
衣袍上的水渍并不明显,地上的碎片也无足轻重。
他看向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女子。
她吓坏了,那种恐惧真实得不带一丝杂质,仿佛下一秒就会因惊惧而昏厥过去。
与平日里那个沉默精准的侍女判若两人。
他伸出了手,并未碰到她,只是虚虚一扶:“起来。”
婉柔却像是被他的动作惊到,猛地抬起头。
眼眶通红,蓄满了泪水,长而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黏连在一起,更显得眼睛大得惊人。
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惊惶和无助,像是不知所措的幼兽,直直撞入凌云眼底。
凌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落下,实际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触手之处,手臂纤细柔软,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到她在微微发抖。
“无妨。”他松开手,语气平淡,“收拾了罢。”
“谢…谢公子…”婉柔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她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拾地上的碎片,手指似乎因为惊吓而不听使唤,一下被锋利的碎片边缘划了一道口子。
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指尖上格外醒目。
她像是感觉不到痛,依旧急着想去收拾。
“够了。”
凌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这混乱的局面,“让其他人来收拾,你的手,去处理一下。”
婉柔这才停下动作,怯生生地站起来,将受伤的手指蜷缩进掌心,低下头:“是…奴婢遵命。”
她声音很小,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没有立刻退下,而是先走到一旁,取来了干净的布巾,小心地将凌云袖口上那几点几乎看不见的水渍擦拭干净,动作轻柔又带着歉意。
做完这一切,她才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背影单薄,透着狼狈和惊魂未定。
凌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目光扫过地上那片狼藉,又落回自己刚才握过她手臂的手指上。
那细微的颤抖触感似乎还在。
弱不禁风,胆子也小得可怜。
但……那双含泪惊惶的眼睛,总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傍晚,凌云处理完所有事务,罕见地没有立刻开始晚课修炼。
他看了一眼安静侍立在角落的婉柔,她的手指上简单缠着一圈白布。
“你过来。”
婉柔依言上前,依旧低着头。
“你的手,怎么样了?”他问。
婉柔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小声回答:“谢公子关心,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你是合欢宗送来的。”凌云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审视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婉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屈辱和黯淡:“…是。”
“他们待你如何?”
婉柔的睫毛剧烈颤抖起来,沉默了片刻,才用极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奴婢……自小在宗内长大……师尊说,奴婢的用处,便是……便是侍奉向您一样的人,换取资源……”
她没有具体说如何,但话语里的艰难和隐忍,比任何哭诉都更有力量。
她抬起眼,眼中水光氤氲,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来,只是用一种混杂着卑微、认命又带着一丝微弱渴望的眼神看着凌云:“公子是好人,没有把奴婢当成炉鼎,奴婢只想安分守己,做好侍女的本分,求公子不要赶奴婢走……”说到最后,语气已是近乎哀求。
这番半真半假的话,配上她那副情态,精准地触动了凌云心中那点怜惜和独占欲。
合欢宗那种地方,出来的女子命运可想而知。
她如此柔弱怯懦,在那样的环境里,怕是受了不少苦楚。
他将她留下,倒是阴差阳错做了件对的事。
“安心待在这里便是。”凌云的声音不自觉地缓和了几分,“既入了我门下,以往的事,不必再担忧。”
“谢谢公子……”婉柔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赐,激动得又要跪下。
“不必。”凌云阻止了她,“下去休息吧。”
“是。”婉柔柔顺地应道,退后几步,才转身离开。
转身的刹那,她脸上那激动感恩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绝对的冷静,眼神清亮,哪里还有半分泪意和惊惶。
手指上那点细微的刺痛提醒着她。
值得。
一点小伤,一次失态,换来了他更多的关注和一丝怜悯。
更重要的是,她在他心里,初步确立了一个“身世悲惨、柔弱无助、全然依附于他、需要他保护”的形象。
这将是她最好的护身符和进阶的梯子。
她微微勾了勾唇角,很快又抚平。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