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裴宿回到了公司。

同事们用混合着同情和尴尬的眼神迎接他。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失去挚爱的年轻人，最终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只有项目经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节哀"。

办公桌上积了一层薄灰。裴宿机械地擦拭干净，打开电脑，盯着屏幕上的登录界面发呆。密码是苏烟的生日——他所有账户的密码都是苏烟的生日。

"裴宿，"项目经理李峰走过来，声音放得很轻，"你确定不需要再休息几天吗？"

裴宿摇摇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工作...能让我分心。"

李峰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离开了。整个上午，办公室里异常安静，连最聒噪的前台小妹都压低了讲电话的声音。裴宿试图专注于代码，但那些曾经熟悉的符号和逻辑现在变得如此陌生。他的视线不断模糊，不得不频繁地去洗手间用冷水冲脸。

中午，同事们默契地没有邀请他一起吃午饭。裴宿独自坐在公司楼下的长椅上，啃着一个干巴巴的三明治。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照在身上应该很舒服，但他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冷。

手机震动起来，是苏烟的母亲发来的消息："我们明天去整理苏烟的东西，你想一起来吗？"

裴宿盯着屏幕，喉咙发紧。整理苏烟的东西意味着承认她真的不在了，意味着她的物品将从生活必需品变成遗物。他犹豫了很久，才回复："好。"

下班后，裴宿没有直接回家。他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经过他和苏烟常去的书店、咖啡馆、公园长椅。最后他发现自己站在医院门口，仰望着苏烟曾经住过的那间病房的窗户。灯亮着，里面住着另一个不幸的病人。

回到家，公寓里安静得可怕。裴宿打开灯，每一件物品都在提醒他苏烟的缺席——她的拖鞋还放在门口，她最喜欢的水杯还放在茶几上，她的发夹还挂在浴室镜子的边缘。裴宿拿起发夹，金属冰凉的温度刺痛了他的手指。

他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苏烟生病后，他就很少做饭了。裴宿叫了外卖，却在打开包装后失去了食欲。他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像沙子一样无味。

夜深时，裴宿躺在床的左侧——他习惯的那一侧。右侧是苏烟的位置，现在空荡荡的。他伸手抚摸那个冰冷的枕头，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茉莉香。裴宿把脸埋进枕头，无声地哭泣，直到精疲力竭地睡去。

第二天是周六，裴宿比约定时间早了一小时到达公寓。他需要独处一会儿，在这个即将改变的空间里。

苏烟的东西不多，但每一件都承载着记忆。她的书架上塞满了文学书籍和诗集，书页间夹着各种颜色的便签；衣柜里挂着简单的衣服，大多是素色的连衣裙和开衫；抽屉里放着发圈、笔记本和那本《月光落在左手上》——他们初遇时的那本诗集。

裴宿翻开书，发现扉页上有苏烟的笔迹："给裴宿，愿诗歌能带你看清代码之外的世界。"日期是他们相识一个月后。他竟然不记得苏烟什么时候写了这句话。

门铃响了，苏烟的父母站在门外。苏母的眼睛红肿着，苏父则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他们礼貌地问候裴宿，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女儿的物品。

"这些书..."苏母抚摸着书脊，"你想留下一些吗？"

裴宿点点头："可以吗？"

"当然，"苏母的声音轻柔，"苏烟会希望你留着它们。"

他们一起整理了几个小时，决定哪些物品捐赠，哪些保留，哪些需要处理掉。整个过程出奇地平静，没有眼泪，只有偶尔的沉默和回忆。

"这个..."苏父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盒子，"是苏烟小时候的东西。我想你应该留着。"

盒子里是苏烟的学生证、获奖证书、几本日记和一些照片。裴宿翻看着，发现了一张苏烟高中毕业时的照片——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樱花树下微笑，黑发如瀑。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会生病，不知道会遇见一个叫裴宿的男孩，不知道生命会如此短暂。

整理到最后，苏母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这是她特别嘱咐要给你的。"

裴宿打开盒子，里面是苏烟的手稿——那些未出版的诗，以及她在病床上写下的最后文字。最上面是一张纸条："给我的编辑裴宿，请让这些诗见到阳光。"

"她一直相信你会帮她出版诗集，"苏母说，"即使在最后的日子。"

裴宿的喉咙发紧："我会的。"

临走前，苏父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裴宿，我们知道这对你有多难。苏烟告诉我们...你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意外。"老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控制情绪，"别让这份爱成为你的枷锁。她希望你好好生活，真的。"

裴宿点点头，无法言语。送走苏烟父母后，他站在公寓中央，环顾这个突然变得空旷的空间。苏烟的物品少了，但她的存在感依然强烈。裴宿知道，自己远未准备好"好好生活"。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模糊的梦。裴宿白天工作，晚上回到公寓，有时对着苏烟的照片说话，有时只是呆坐着。他开始收集一切与苏烟有关的东西——她喜欢的牌子的茶包，她用过的同款洗发水，甚至她在医院戴过的那顶蓝色毛线帽。公寓逐渐变成了一个纪念馆，时间在这里静止了。

诗集《左手的月光》在一个月后出版。出版社寄来了二十本样书，裴宿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上。他翻开一本，读着苏烟的诗句，每一首都像一把刀，切开他结痂的伤口。

冬天来了，城市下了第一场雪。裴宿站在窗前，看着雪花飘落，想起苏烟说过的北海道。他曾承诺要替她看那里的雪，但现在这个承诺显得如此沉重。

圣诞节那天，公司举办了小型派对。裴宿勉强参加，却发现自己无法融入欢乐的氛围。同事们交谈、大笑、交换礼物，而他只是站在角落，握着一杯没动过的香槟，像个幽灵。

"你还好吗？"李峰走过来问。

裴宿挤出一个微笑："还好。"

李峰叹了口气："已经三个月了...也许你需要一些帮助？心理咨询之类的？"

"我不需要。"裴宿的声音比预想的更尖锐，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他放下酒杯，低声道歉后离开了派对。

外面的街道张灯结彩，情侣们手挽手走过，商店里播放着欢快的圣诞歌曲。裴宿拉紧大衣，快步走回家。公寓里黑暗而安静，只有苏烟的照片在壁炉架上静静微笑。

新年夜，裴宿接到了大学好友陈默的电话。

"哥们，出来喝一杯吧，"陈默说，"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不想去。"裴宿回答。

"已经四个月了，裴宿。"陈默的声音罕见地严肃，"苏烟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你不明白！"裴宿突然爆发了，"她不应该死！她才22岁，她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那么多没写完的诗...她不应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陈默轻声说："是的，她不应该。但你活着，裴宿。你还在这里。"

裴宿挂断了电话，倒在沙发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盯着天花板，第一次允许自己思考一个可怕的问题：如果没有遇见苏烟，他现在会怎样？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他就感到一阵强烈的愧疚——他怎么能想象一个没有苏烟的世界？即使那个世界没有痛苦，也不会有那些美好的记忆，不会有爱。

春天来临时，裴宿的生活形成了新的模式：工作日上班，周末整理苏烟的诗稿，偶尔去墓地带一束花。他开始失眠，不得不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有时他会半夜醒来，恍惚中伸手去摸身边的位置，然后被冰冷的床单提醒现实。

五月的一天，裴宿在工作中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他漏掉了一个关键的安全补丁，导致客户数据面临风险。当李峰把他叫进办公室时，裴宿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有多么心不在焉。

"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李峰说，"但公司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需要做个决定——是继续工作，还是..."

"我明白。"裴宿打断他，"给我一周时间考虑。"

那天晚上，裴宿翻出了苏烟的信。自从葬礼那天读过一次后，他就再没有勇气打开它。现在，他需要她的指引。

信纸已经有些皱了，苏烟的字迹依然清晰：

"...别让记忆成为你的枷锁。去看更多的星星，去感受更多的爱，去活出我没有机会活出的完整人生。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纪念。"

裴宿将信纸贴在胸前，泪水无声滑落。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地板上，像一层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