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骊皖迈出大理寺门槛,夜风裹着血腥与药香扑面而来,石阶下,景爻沐半蹲着,月白袍角拖过血污,像一朵误入泥潭的梨,他指间提着一袋糕点,油纸沙沙作响。
“兄长?”景骊皖拍他肩。
景爻沐回身,抬手晃了晃那袋点心:“夜深得慌,想着你爱吃甜的,顺路买的。”语气轻松,目光却掠过地上那具青衫尸体,“回来就见他倒在这儿,血漫了一阶,刚想细看,你便来了。”
景骊皖俯身,指尖探颈侧,又轻按胸口——指腹触到一处凝着黑血的破洞,像被冷刃剜出的井口:“胸口贯穿,是否致命还得剖验。”她起身,裙角不沾尘,“人倒在大理寺门前,想必临死想求一线生机,兄长,等我片刻。”
景爻沐点头,目送她入内,夜风忽紧,他似有所感,仰首——高墙之上,老槐枝桠横斜,乐姒笙倚干而立,官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只下颌线被灯映出一道冷银,她阖着眼,像一柄收在鞘里的薄刃。
景爻沐垂眸,掩去情绪,片刻后,景骊皖携衙役而出,灯笼晃动,照得石阶血迹泛出褐光,兄妹并肩远去,衣袂交叠,一路无话。
人影转过街角,乐姒笙才睁眼,衙役们抬尸入内,水桶泼上石阶,血水被刷成淡粉,又迅速被夜色吞没,她坐直身,指尖轻点树干,声音低得似与自己说话——
“开始了。”
风掠过,卷起她鬓边一缕碎发,像替谁提前吹响的号角。
衙役拿着从景骊皖手中接过那张墨迹尚新的药方,一路小跑找到沈卿峥,沈卿峥只扫了一眼,便道:“按方抓药,即刻煎服。”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旁人不知,他却清楚——景骊皖不仅是景家千金、京兆府件作,更是医谷医圣座下首徒,那一手银针与方剂,连太医院都敬让三分,她写下的药名,字字如铁律。
衙役领命,火急火燎钻进药房,三碗水煎成一碗,药汁浓黑似墨,端到唐屿白榻前时,还滚着苦涩的白雾,一勺一勺灌下去,夜半更鼓刚敲,唐屿白果然烧了起来,肌肤滚烫,呼吸急促如拉风箱,衙役吓得魂飞,飞身去请大夫,老大夫把过脉,又开一剂祛热方:柴胡、黄芩、生石膏,君臣佐使,急泻燎原之火,天将破晓时,唐屿白的额头终于渗出冷汗,热度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一抹苍白。
……
停尸房。
烛火被寒气压得抬不起头,四壁冰霜森然,景骊皖早已立在铁台旁,青帕束发,袖口紧缚,手边一字排开薄刃、银针、竹尺,沈卿峥推门而入,衣袍带进的晨风让烛火猛地一跳。
“景件作,开始吧。”
“是。”
景骊皖拱手,声音清冷如刃,她俯身,目光从尸首头顶掠至足尖,一寸未漏。
“记——”
“男,无名,身长八尺,年约廿四、五。”
烛火幽暗,铁皮案台上的尸体被冷雾缠绕,沈卿峥俯身凝视那张血迹半干的脸,眉心猛地一跳——轮廓太熟,熟到像旧案卷里突然蹦出的墨字,他悄无声息地又迈半步,灯火斜照,尸体的面容在灯火映射下渐渐清晰。
“沈大人,识得?”景骊皖手中银尺轻顿,声音压得极低。
沈卿峥蹙眉,嗓音发涩:“仅几面之缘。”脑海里却倏地闪出清风别庄那夜——竹林内的身影,屿白曾言:那人尚有同伴,二人合力救下他,如今,救命恩客却僵卧血泊,这是何缘由?
景骊皖垂睫继续查验,烛芯“啪”地炸响,她声线平稳如水:“记——除后背至前胸一道贯穿创外,体肤完好,刃口窄而薄,刀入脊出肋,轨迹笔直,凶手一击收命,手稳得可怕。”
她收尺,将填好的尸格递过去,沈卿峥回过神,接过素笺,纸面冰凉,他点头示意景骊皖退下,心里却翻江倒海:人迹罕至的暗线、利落毙命的刀法——这分明不是偶遇劫杀,更似死士封口。
恰在此时,一名衙役急步而入,抱拳低声:“沈司直,顺着血迹往南,至南侧城门附近发现首滩血印,其后一路断续延伸到大理寺台阶,因多经荒径,尚未惊动百姓,城南门段的痕迹已清洗完毕。”
沈卿峥微一点头:“辛苦了。”
他攥着尚带寒意的尸格,穿廊往书房去,刚过大理寺正门,忽听门外传来急切喊声,衙役正欲拦人,沈卿峥抬手示意,踏步而出。
阶下立着一位麻服书生,衣角风尘,眸里却燃着两簇火,见衙役对沈卿峥躬身,他喜色顿涌:“您…您便是大理寺的官吗?”
沈卿峥颔首:“我是,公子何事报案?”
书生扑通跪地,石阶撞得膝骨作响:“大人,草民要状告——有人冒我名籍,且于科举中舞弊!”他双手高举一卷泛黄名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证据在此,求大人为草民伸冤!”
沈卿峥眉峰微敛,今岁秋闱尚未开锣,何来“舞弊”一说?他接过卷轴,展至一半,目光倏地一凝——泛褐榜上,墨迹赫然是六年前的春闱录,那一瞬,他眼底波澜骤起,又瞬息归于平静。
“敢问公子姓名?”
书生伏地再拜,声音颤抖却清晰:“草民——欧奚。”
沈卿峥指腹猛地收紧,险些揉碎名册边角。欧奚?——那位今上御笔亲封的礼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