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峥抬手示意放行,将欧奚引入正厅,炉火微红,衙役奉上一盏热茶,茶香瞬间在冷夜里晕开,沈卿峥端坐案后,指尖轻叩桌面,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头。
“你说——当今礼部尚书盗你名姓,替考夺榜?”他微微前倾,目光如针,“六年都过去了,为何拖到今日才鸣鼓告状?”
欧奚双手捧茶,却不敢饮,只让热气熏得眼眶发红:“放榜那日,榜上无名,草民只道才疏,遂归乡闭户,打算秋闱再搏。”他声音发哑,“直至日前,镇里人谈起新任礼部尚书,竟直呼‘欧奚’,草民如雷轰顶——那年春闱,并无同姓同名者。”
沈卿峥侧首:“自那年后,你再未入场?”
“未再入场。”欧奚涩声点头,“春闱落第归来,家父不久坠崖而亡,服丧未满,母亲又积郁成疾,接踵病故,三年复三年,蹉跎至今,才得重新收拾笔墨。”
“令尊因何逝世?”沈卿峥手托下颌,语气随意,却暗藏锋刃。
“据乡民所见,是捕猎时不慎踏空,坠落山崖。”欧奚低声回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沈卿峥垂睫,指尖在案上画了个无形的圈——是巧合,还是有人六年布一局,只为让真相晚到?他抬眼,目光陡然锐利:“你方才言‘科举舞弊’,把你知道的,一字不漏说与我听。”
欧奚才抬眼,话音尚未出口,便见沈卿峥眸色骤变,仿佛被雷火劈中,惊愕之色溢于言表。
“上官?”欧奚微怔,低声询问,“怎么了?”
方才欧奚一直垂首,眉眼半掩于房中阴影之下,沈卿峥只觉轮廓似曾相识,此刻四目相对,才惊觉眼前这张脸,竟与昨夜倒于石阶的青衫男子如出一辙——若两人并肩而立,只怕连熟人也难辨真伪。
沈卿峥指尖一紧,语气却仍克制:“你可有…同胞兄弟?”
欧奚茫然摇头:“并无,家父家母仅草民一子,族谱可证。”
沈卿峥心底疑云翻涌,却未再追问,只抬手示意:“无事,你且继续说科举舞弊之事。”
欧奚压下困惑,从怀中取出一片皱巴巴的碎纸,纸角还沾着窗棂尘灰:“自听闻礼部尚书之名,草民连夜收拾行囊,欲进城鸣冤,启程前,于旧屋窗沿缝隙中,发现此物。”
沈卿峥接过,只见碎纸墨迹潦草,却字字惊心——“…换卷…买通考官…”
欧奚低声续道:“草民联想到身份被替,恐当年春闱,有人暗箱操作,李代桃僵。”
沈卿峥指腹摩挲纸屑,眸色沉如墨潭,片刻,他抬眼,语声平稳却带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已知晓,稍后为你安排住处,你且安心住下,若所言属实,大理寺自会还你公道。”
欧奚“扑通”跪地,额头撞得青砖脆响:“上官大恩,草民叩谢!”
沈卿峥一把搀住他手肘,力道不容再拜:“公道未现,不必跪。”随即吩咐左右,“带欧公子去西街客栈,开一间上房,再派四人轮值,暗守四周,若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衙役应声而去,脚声未远,又一名青衣小役快步闯进,嗓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喜:“沈司直,唐评事醒了!”
沈卿峥眸光倏地一亮,衣摆一撩,跟着小役疾步穿过回廊,推门时,药香扑面而来——唐屿白半倚软垫,唇色虽淡,却不再惨白如纸,晨光透窗,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粉,映得眸底有了活气。
沈卿峥坐到榻边,上下打量,见他胸口绷带干净无渗血,这才长吐一口浊气:“你可算睁眼!前几日你血淋淋被抬进来,大夫都说只能吊一口残气,我都预备给你点长明灯了。”
唐屿白低笑,嗓音沙得发飘:“让沈司直揪心,是我的罪过…听说,又添新案?”
“案子我亲自盯,回头再拉楚尹帮忙,你如今只管养伤。”沈卿峥替他掖了掖被角,又道,“待你能下地,记得备份厚礼去谢景小姐,昨夜若非她一纸药方,你这会儿怕已在黄泉路上排队喝汤。”
唐屿白指尖轻抚过绷带,眸色认真:“待我痊愈,必登门叩谢。”
沈卿峥又叮嘱几句,方放轻脚步离开,顺手将门扉掩得只剩一条缝,让药香与晨光都留在屋内,人走后,唐屿白侧过头,望向矮几上那碗尚冒热气的汤药,唇角微微勾起——
原来不是幻觉…你真的来过。
……
水亭月,夜凉如水。
锦拾一身玄黑行装,半跪于青石板,衣摆被风掀起锋利弧度,檐下烛火投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映出一片鸦青阴影。
“主子。”声音压得极低,却稳如磐石。
长衫男子背手立于栏边,月色将他的轮廓削得疏朗而冷,他望着远处灯河,嗓音淡得像烟:“看来,事情都办妥了。”
锦拾点头,男子忽地回眸,眸光落在锦拾身上,似笑非笑:“我记得,她身边…有个丫头,你还算上心?”
锦拾垂首,指节微紧:“属下该死。”
“死什么?”男子低笑一声,语气竟透出几分慵懒,“喜欢便留着,只要别误了正事,本王允你。”
锦拾抱拳,额头抵至手背,声音沉而坚定:“谢主子。”
风掠过水榭,吹得湖面碎银万点,飘散在暗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