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礼被押入衙门的第三日,京城里的风就变了。先前还隐在暗处的议论声,如今敢大大方方飘在街面上——谁都没想到,那个在宁府低眉顺眼了十年的赘婿,竟是手上沾着四条人命的凶徒。
宁慧悠坐在窗边翻着账册,指尖划过“城南三亩水田”的字样时,轻轻顿了顿。这是方知礼偷偷卖掉的地契里,最早被查出来的一处,买家是城西的盐商王老板。昨日宁决派去的人回来说,王老板一口咬定是“正当买卖”,拿不出方知礼伪造的地契,却也不肯松口退地。
“姑娘,外头风大,您还是关窗吧。”春桃端着药碗进来,见她对着窗外出神,轻声劝了句。这几日府里事多,宁决忙着去军营安抚副将,又要跑衙门催审案,宁慧悠便接过了查地契的事,常常对着账册到深夜。
宁慧悠“嗯”了一声,却没动。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带着槐花香,是暮春的味道。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原主还拉着晚晴在院子里扑蝴蝶,晚晴那时总爱穿水红衫子,笑起来眼角有颗小小的痣——谁能想到,不过一年,人就没了,还落得个沉井的下场。
“晚晴的后事,办得怎么样了?”她忽然问。
春桃手顿了顿,低声道:“夫人说……虽她做错了事,但终究是府里的人,已经让人找了处干净的地方葬了,没立碑。”
宁慧悠点点头。这样也好,总比曝尸荒野强。她收回目光,看向桌上的药碗——是府医新开的安神方子,这几日她总睡不安稳,夜里总梦见原主滚下石阶的样子。
“放着吧,等会儿喝。”她推了推账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方知礼卖出去的地契足有七处,涉及的买家非富即贵,想一一追回,怕是不容易。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张妈掀着帘子进来,脸上带着些喜色:“姑娘,夫人回来了!还带了王副将过来!”
宁慧悠眼睛一亮,连忙起身往外迎。刚走到廊下,就见宁决和一个穿着铠甲的中年汉子并肩走来。那汉子脸上带着风尘,眼眶微红,见到宁慧悠,立刻拱手行礼:“末将王奎,多谢姑娘救小儿性命!”
“王副将客气了。”宁慧悠连忙回礼,“举手之劳而已。小公子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就是受了点惊,还在家歇着呢。”王奎声音哽咽,“若不是夫人和姑娘,小儿怕是……末将这辈子都欠宁家的!”
宁决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说这些干什么?你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方知礼那厮挑拨离间,你别往心里去。”
王奎用力点头,又道:“夫人放心,军营里的事我都打听了,就张副将被方知礼灌了些迷魂汤,说您可能想拥兵自重——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他也知道错了,等会儿就来给您赔罪。”
宁决松了口气。军营安稳,比什么都重要。她看向宁慧悠,眼里带着些暖意:“地契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查到七处,有三处肯退,剩下的还在僵着。”宁慧悠把账册递过去,“尤其是城西的王老板,态度最硬。”
宁决翻了翻账册,眉头皱了起来:“王老板?是那个做盐生意的王启年?”
“正是。”
“这人我认得。”宁决放下账册,眼神冷了些,“前几年他想托我给朝廷递路子,让他垄断京西的盐运,我没应。怕是记恨在心,故意拿地契的事刁难。”
王奎在一旁道:“夫人若是信得过末将,末将去会会他!那王启年最是怕硬,末将带几个亲兵过去,看他敢不敢不退地!”
“不必。”宁决摇头,“强要反而落人口实。我自有办法。”她看向宁慧悠,“你去备笔墨,我写封信。”
宁慧悠连忙应下。回到房里铺好纸,见宁决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寥寥数语,末尾盖了她的私印。她凑过去看,只见信上写着“王老板若肯退地,前事不究;若执迷不悟,盐运舞弊之事,衙门自会彻查”。
“这样能行吗?”她有些担心。王启年若真不怕,怕是不会轻易松口。
“放心。”宁决把信折好,递给王奎,“你让人送去,他会懂的。”
王奎接过信,立刻道:“末将这就去办!”说着快步走了出去。
宁慧悠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松了些。她看向宁决,见她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忍不住道:“娘,您歇会儿吧,剩下的事明天再办也不迟。”
宁决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娘不累。倒是你,这几日瘦了不少,等这事了了,娘带你去城外庄子上歇几天。”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亲兵的声音:“夫人,衙门的李捕头来了,说有要事禀报。”
宁决脸色微变,连忙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穿着皂衣的捕头跟着亲兵进来,脸上带着些凝重:“宁将军,宁姑娘,方知礼……在牢里自尽了。”
宁慧悠心里“咯噔”一下。自尽了?她下意识看向宁决,见宁决脸色沉得像水,却没说话。
李捕头叹了口气,继续道:“今早狱卒送饭时发现的,用囚服的布条勒了脖子。他还留了封信,说是……所有罪都是他一人所为,跟旁人无关,让您别再追究那些买地契的人。”
“他倒还有心思替别人着想。”宁决冷笑一声,接过李捕头递来的信。信纸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潦草,确实是方知礼的笔体。
宁慧悠凑过去看,信里除了让宁决“放过买家”,还提了一句“当年入赘宁家,并非贪图富贵,只是……敬你是真英雄”。她心里忽然有些复杂——方知礼对宁决,到底是恨多些,还是曾有过一丝真心?
“人呢?”宁决把信捏成团,声音冷得像冰。
“已经送去义庄了,等您示下。”李捕头道。
“不必了。”宁决闭了闭眼,“按寻常死囚的规矩,葬了吧。”
李捕头应了声“是”,又道:“方知礼的案子,证据确凿,虽他自尽了,但卷宗已经报上去了,朝廷那边应该会给宁家一个交代。”
“有劳李捕头了。”宁决点了点头,让亲兵送他出去。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宁慧悠看着宁决捏着纸团的手在发抖,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就算方知礼做了再多错事,终究夫妻一场。
“娘……”她想劝句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宁决深吸口气,把纸团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声音哑了些:“没事。死了也好,省得再糟心。”她顿了顿,看向宁慧悠,“地契的事不能停,王启年那边若是还不肯退,你就去衙门递状子,拿着方知礼伪造的笔迹去对质——总能找到破绽。”
“我知道了。”宁慧悠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府里渐渐恢复了平静。方知礼自尽的事像颗石子投进水里,激起些涟漪,很快就被新的消息盖了过去——朝廷下了文书,说方知礼“罪大恶极,虽死犹诛”,还赏了宁决百两银子,算是赔罪。
王启年收到宁决的信后,第二日就派人送回了地契,连带着赔了些银子,说是“误会”。其他几个买家见势不妙,也纷纷松了口,七处地契竟在短短五日里追回了六处,只剩下一处在城郊的果园,买家是个外地来的商人,据说已经带着地契回了老家。
“罢了,一处果园而已,日后再找机会吧。”宁决看着账册,语气里带着些疲惫。这几日她跑遍了军营,总算把副将们的心安定下来,又处理完方知礼的后续,实在没精力再追那处果园。
宁慧悠也觉得累了。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阳光,忽然道:“娘,咱们去城外庄子上歇几天吧?就现在。”
宁决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正好我也想歇歇了。”
第二日一早,母女俩就带着春桃和几个亲兵,坐着马车往城外的庄子去。庄子离城有二十里地,是宁老夫人留下的产业,种着大片的麦田和桑林,风景极好。
到了庄子上,庄头早就备好了住处。是间带着小院的瓦房,院里种着棵老梨树,此刻正开着花,雪白一片。
“夫人,姑娘,您们歇着,晚饭我让人送来。”庄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宁慧悠走到梨树下,仰着头看花瓣簌簌往下掉。空气里带着泥土和花香,比城里清净多了。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散了些。
“在想什么?”宁决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刚摘的桑葚,紫红色的,看着很甜。
“在想……以后的日子。”宁慧悠咬了口桑葚,甜得眯起了眼,“方知礼死了,地契也追回来了,军营也安稳了,是不是就没事了?”
宁决靠在梨树干上,看着远处的麦田,沉默了片刻,才道:“哪有那么多没事的时候。这世道,安稳日子都是抢来的。不过……”她转头看向宁慧悠,眼里带着笑意,“至少眼下,咱们可以好好歇几天。”
宁慧悠也笑了。她走到宁决身边,靠在她胳膊上,像小时候那样。风吹过梨树,花瓣落在她们的发上、肩上,温柔得不像话。
“娘,”她忽然想起什么,“系统说……那个刻着‘李’字的木牌,您打算怎么办?”
“已经让人送去江南了。”宁决道,“李老四的老家在江南,我让人去打听打听,看他有没有家人。若是有,就把木牌还给他们,也算让他魂归故里。”
宁慧悠点点头。这样也好。
晚饭是庄头娘子做的,有蒸野菜、炒鸡蛋,还有一碗鲜美的鸡汤,都是家常味道,却比府里的山珍海味吃得舒心。
吃过饭,母女俩坐在院里乘凉。天上的月亮很亮,照着院子里的梨花,像铺了层霜。
“悠儿,”宁决忽然开口,“你这几日查地契时,是不是发现账上少了些银子?”
宁慧悠心里一动——她确实发现了。方知礼管了府里十年中馈,账上有不少模糊不清的支出,加起来足有上千两银子。她本想等回府再跟宁决说。
“是。”她点了点头,“我查了,那些银子都流向了一个叫‘福记’的铺子,可我让人去查,根本没有这家铺子。”
“我知道。”宁决声音沉了些,“那不是铺子,是方知礼用来买通关节的幌子。他在衙门里安了人,还养了几个死士,那些银子都花在这上头了。”
宁慧悠愣住了——她没想到方知礼藏得这么深,竟还养了死士。
“不过你别担心。”宁决拍了拍她的手,“他自尽前留的那封信里,除了替买家求情,还写了他安插的人的名字。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很快就能清理干净。”
宁慧悠松了口气,又有些后怕。若是方知礼没自尽,而是让死士来救他,后果不堪设想。
“娘,您早就知道了?”她好奇地问。
“隐约猜到一些。”宁决苦笑一声,“我总觉得他不对劲,却没证据。直到他偷了兵符拓印,我才确定他背后肯定有人。幸好……他自尽了,也算少了些麻烦。”
夜风轻轻吹着,带着凉意。宁慧悠靠在宁决身上,听着远处的蛙鸣,忽然觉得很安心。不管以前有多少糟心事,至少现在,她们母女俩在一起,还有宁家的产业,有忠心的副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娘,以后府里的中馈,我来管吧。”她忽然道。以前她是裴青时,见惯了官场黑暗;现在她是宁慧悠,该学着撑起这个家了。
宁决低头看她,眼里闪过丝欣慰:“好啊。娘相信你。”
月亮慢慢升到头顶,梨花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宁慧悠打了个哈欠,靠在宁决怀里睡着了。梦里没有石阶,没有血迹,只有满院的梨花,和宁决温柔的笑声。
她知道,以后的路还长,但只要母女俩并肩走下去,就没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