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庄子回府那日,天刚放晴。马车碾过带露的青石板路,车轮沾着些新绿的草屑——是方才路过麦田时,被风吹过来的。宁慧悠掀着车帘一角往外看,见街角的包子铺正冒着白汽,卖花姑娘的竹篮里堆着半开的蔷薇,京城里的烟火气又回来了。
“姑娘瞧什么呢?”春桃递过块桂花糕,“庄头娘子给的,还热乎着呢。”
宁慧悠接过糕子咬了口,甜香混着麦气漫开。“在瞧前头的布庄。”她指了指街对面,“去年外祖母还在那儿给我扯了块云锦,说要做件新衣裳。”
春桃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小声道:“夫人说等过几日忙完了,就带你去铺子上挑料子,给你做夏装呢。”
宁慧悠笑着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马车忽然顿了顿。车夫在外头道:“夫人,姑娘,府门口好像有人等着。”
宁决掀帘下车,宁慧悠也跟着探身——只见宁府门前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背着个破旧的包袱,正对着门房拱手说话,脸上带着些局促。
“是王副将的人?”宁慧悠轻声问。这几日王奎常派人来送些东西,多是感谢救子之恩的土产。
宁决却摇了摇头,眼神凝了凝:“不是。”她快步走过去,那汉子见她过来,连忙转身行礼,声音发哑:“小人……小人是江南来的,找宁将军有要事。”
“江南来的?”宁慧悠心里一动,想起李老四的木牌——宁决前些日子派去江南打听李老四家人的人,难道有消息了?
宁决侧身让他进门,沉声道:“进来说。”
到了正厅坐下,汉子才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块木牌,正是那块刻着“李”字的旧木牌。“小人是李家村的里正,姓李。”他把木牌放在桌上,指尖还在抖,“前几日收到京里来的信,说……说找到我家老四的消息了?”
宁慧悠这才明白——他是李老四的同乡,怕是已经知道李老四的死讯了。
宁决端起茶盏没喝,只道:“李里正路上辛苦了。关于李老四……确实有些事要跟你说。”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他……去年在京郊没了。”
李里正身子猛地一震,脸色瞬间白了。他盯着桌上的木牌,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句:“没了?怎么会没了?他前年还托人捎信回家,说在京里找了好活计,要接他婆娘孩子去……”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哭腔。
宁慧悠递过块帕子,心里有些发酸。李老四虽被方知礼灭口,但在家人眼里,怕还是个想好好过日子的汉子。
“是被人害的。”宁决没绕弯子,把方知礼杀李老四的事简略说了说,只隐去了李老四要挟方知礼的部分——没必要让同乡再添层堵。
李里正听完,一拳砸在桌上,木牌“哐当”响了声。“那个姓方的畜生!”他红着眼骂,“老四当年就说他不对劲!说他看着老实,眼里藏着狠劲!果然没看错!”
“你认识方知礼?”宁慧悠惊讶道。
“怎么不认识!”李里正恨得牙痒痒,“他和老四、刘三都是一个村的!当年他去京城赶考,还是老四凑的盘缠!没想到他竟恩将仇报!”
刘三?宁慧悠想起方知礼招认的第一个死者,心里沉了沉——原来他们竟是同乡,方知礼杀的,竟是曾帮过自己的人。
“老四的婆娘去年染病没了,就剩个十岁的娃,叫小石头。”李里正抹了把泪,“小人这次来,一是想问问老四的尸骨在哪儿,能不能……能不能带回老家葬了;二是想求将军开恩,那娃在村里没人管,能不能……能不能让小人带他来京里,找个活计糊口?”
宁决沉吟片刻,道:“尸骨我让人葬在京郊的义冢了,你若想带回去,我让人去起出来。至于小石头……”她看向宁慧悠,“府里正好缺个看院子的小厮,不如就让他来府里住着,跟着学些本事,日后也有个着落。”
李里正没想到这么顺利,连忙磕头:“多谢将军!多谢将军!小人给您磕头了!”
“起来吧。”宁决扶他起身,“你先在府里歇着,明日我让人带你去义冢。”
李里正连连应着,被下人带去客房安置了。
正厅里安静下来,春桃收拾着桌上的茶盏,轻声道:“这李里正看着倒是个实诚人。”
“江南水乡的人,多是性情纯厚的。”宁决看着窗外,“倒是方知礼,在那样的地方长大,竟养出副蛇蝎心肠。”
宁慧悠没接话,指尖摩挲着桌边的木纹。她忽然想起方知礼自尽前留的那封信,说“敬你是真英雄”——或许他当年也曾有过几分真心,只是被贪念和嫉妒磨没了。
“对了娘,”她忽然想起件事,“前几日查账时,我发现方知礼每年都往江南寄一笔银子,地址模糊,只写着‘李家村收’。会不会是……寄给小石头的?”
宁决愣了愣,随即点头:“极有可能。他虽杀了李老四,心里或许还存着几分愧疚。”她叹了口气,“也算他还有点人性。”
第二日,李里正跟着亲兵去了京郊义冢,傍晚才回来,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是李老四的骨灰。他眼睛红肿,见了宁决只磕了个头,没多说什么。
宁决让下人给小石头准备了间房,就在后院的小厮房旁边。又请了府里的老账房,教他识些字,学些算术。小石头起初怯生生的,见没人欺负他,渐渐也敢在院子里走动了,只是不爱说话,总爱坐在老槐树下看蚂蚁。
宁慧悠有时会拿些点心给他,他每次都低着头接过去,小声说句“谢谢姑娘”,然后就跑开了。
这日她拿着本《算经》去找小石头,见他正蹲在树下,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他画的是个歪歪扭扭的房子,旁边站着两个小人,像是一男一女。
“这是你爹娘?”她轻声问。
小石头吓了一跳,连忙用脚把画蹭掉,低着头不说话。
宁慧悠蹲下身,把《算经》递给他:“这书你拿着看,有不懂的就去问账房先生。”
小石头捏着书角,小声道:“姑娘,我……我能帮着喂马吗?我在村里喂过牛,会看牲口。”
宁慧悠笑了:“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先认字,不然连马厩的牌子都认不得。”
小石头点了点头,抱着书跑了。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宁慧悠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孩子是无辜的,只盼他往后能好好过日子。
过了几日,王奎派人送来消息,说军营里的事都安定了,张副将还特意送来匹好马,给宁决赔罪。宁决让人把马牵去马厩,又让宁慧悠去看看——说是匹纯白的汗血马,难得一见。
宁慧悠跟着亲兵去了马厩,刚走到门口,就见小石头正拿着草料喂马。那匹汗血马性子烈,先前亲兵喂它时还踢了人,此刻却温顺地低着头,任由小石头摸它的鬃毛。
“你还会驯马?”宁慧悠惊讶道。
小石头回过头,脸有些红:“我爹以前养过马,教过我些。”
宁慧悠想起李老四是江南人,江南多水少马,竟也懂驯马?她心里一动,又问:“你爹以前是做什么的?”
小石头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他总说在外面跑生意,很少回家。”
正说着,马厩的老管事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个包裹:“姑娘,方才门房送来的,说是从江南寄来的,给您的。”
宁慧悠接过包裹,见上面的地址是李家村,字迹娟秀,不像是李里正写的。她拆开包裹,里面竟是件小小的布衫,还有封信。
信是小石头的娘写的,去年秋天寄出来的,不知为何此刻才到。信里说她身子不好,怕熬不过冬天,托人把小石头的衣衫寄来京里,求李老四务必好好照顾孩子。末尾还写了句:“还记得当年你说要带我们去看京城的槐花吗?若有来生,咱们一家人去看。”
宁慧悠看着信,鼻子一酸。她把布衫递给小石头:“这是你娘给你做的。”
小石头接过布衫,手指摸着上面的针脚,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布上。他没哭出声,只是肩膀不停地抖。
宁慧悠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说话。有些伤痛,只能自己慢慢熬。
从马厩回来,宁决正在厅里看兵书。见她眼圈发红,问道:“怎么了?”
宁慧悠把信递给她,轻声说了小石头的事。
宁决看完信,沉默了许久,才道:“把小石头接到前院来住吧,跟在你身边学些东西。女孩子心细,或许能让他慢慢开朗些。”
宁慧悠点头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小石头便跟着宁慧悠学东西。他虽不爱说话,却极聪明,账房先生教的算术,他看两遍就会;宁慧悠教他写字,没几日就能写得端端正正。有时宁慧悠查账晚了,他会默默端来杯热茶放在桌上,然后就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拿着《算经》看。
宁慧悠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小尾巴。她会跟他说些京城里的事,说宁决在军营里的英勇,说她以前……哦不,是原主以前在院子里扑蝴蝶的趣事。小石头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一句:“姑娘,蝴蝶真的会落在发簪上吗?”
宁慧悠笑着点头:“会的,只要你不吓它。”
这日傍晚,宁慧悠带着小石头在院子里散步,见张妈端着碗汤药往宁决房里去。她想起方知礼下的牵机散,心里还是有些发紧,便跟了过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宁决在咳嗽,咳得很厉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娘!”宁慧悠连忙推门进去,见宁决正捂着嘴,脸色发白。
张妈急得直搓手:“夫人这几日总咳嗽,府医说是受了风寒,开了药也不见好。”
宁慧悠伸手摸了摸宁决的额头,不烫。她又拿起药碗闻了闻,药味很正,没什么异常。可她总觉得不对劲——宁决常年在军营,身子硬朗得很,怎么会平白无故风寒不止?
“系统,你能查查娘这是怎么了吗?”她在心里急问。
系统沉默了片刻,道:“检测到宁决体内有微量毒素残留,不是牵机散,是另一种慢性毒药,叫‘寒息散’。症状和风寒相似,长期服用会损伤肺腑。”
寒息散?宁慧悠心里一沉——不是方知礼下的毒!那是谁?
“什么时候中的毒?”她追问。
“应该是在庄子上的时候。”系统道,“那里的水有问题,被人动了手脚。”
庄子上的水?宁慧悠想起在庄子上喝的井水,当时只觉得甘甜,没察觉异常。是谁会在庄子上下毒?是方知礼的余党?还是……另有其人?
“悠儿怎么了?”宁决见她脸色发白,握住她的手,“是不是吓到了?娘没事,过几日就好了。”
宁慧悠强压下心里的惊惶,挤出个笑:“没事娘。我就是担心您。府医不行,咱们去请太医吧?”
“不用麻烦太医了。”宁决摇头,“不过是点风寒,过几日就好了。”
宁慧悠知道劝不动她,只能暗暗记在心里。她扶着宁决躺下,盖好被子,又叮嘱张妈好好照看,才带着小石头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小石头忽然拉住她的衣角,小声道:“姑娘,我……我在庄子上的时候,看见庄头娘子往井里扔过东西,用布包着的,黑黑的。”
宁慧悠心里猛地一跳:“你看清楚了?什么时候?”
“就是咱们去的第二日早上。”小石头点头,“我起得早,想去井边打水,就看见她偷偷摸摸地扔东西。我怕被她发现,就躲起来了。”
庄头娘子?宁慧悠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妇人,端茶送水时手脚麻利,看着不像坏人。可小石头不会说谎……
“这事你别跟别人说。”宁慧悠低声道,“尤其是别告诉你李伯伯。”
小石头懂事地点点头。
宁慧悠看着天边的晚霞,心里沉甸甸的。方知礼虽死了,可这京城里,藏着的暗处的眼睛,怕是还不少。她原以为能安稳些日子,看来是她想简单了。
“小石头,”她忽然开口,“你想不想学武功?”
小石头愣了愣,抬头看向她,眼里闪过丝光:“能……能像将军那样厉害吗?”
“能。”宁慧悠点头,“只要你肯学,我就让王副将教你。学好了武功,就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小石头用力点头:“我学!”
宁慧悠笑了笑,心里却没轻松多少。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暗处的敌人还没浮出水面,她们母女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怕了。有娘在,有小石头在,还有那些忠心的人在,就算前路再难,她也会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