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雨总来得急,午后还晴着的天,转眼就被乌云压得沉沉的。宁慧悠刚把晾晒的账本收进柜里,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春桃掀着湿淋淋的帘角进来,手里捏着张油纸包的帖子:“姑娘,京兆尹衙门派人来了,说……说城郊发现了埋尸的土坑,让您去看看。”
宁慧悠指尖顿在柜门上。埋尸?入夏这半月,京郊已报了三起失踪案,都是城郊庄子上的农户,前一日还在田埂上干活,第二日就没了踪影。京兆尹查了几日没头绪,竟查到了她这儿来——前几年她帮着破过方知礼的案子,京里人便总记着她懂些查案的门道。
“备车。”她取下墙上的青布斗篷,“去城郊柳家庄子。”
柳家庄子在京西三十里,是柳如眉夫家的产业。马车碾过泥泞的土路,溅起的泥水打在车帘上,闷闷的响。到了庄子外的乱葬岗时,京兆尹正蹲在个新挖的土坑边叹气,见了宁慧悠便起身拱手:“郡主可算来了!这坑是今早庄子里的佃户挖野菜时发现的,土是新翻的,底下……”他往坑里指了指,“埋着具女尸,看衣着像是前几日失踪的张家媳妇。”
宁慧悠蹲下身看。土坑不深,只埋到尸身的胸口,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已被水泡得发白,眉眼却依稀能看出是三十多岁的妇人。她让衙役小心地把尸身抬出来,解开发髻查看——头皮上有处钝器击打的伤口,血渍已发黑,显然是致命伤。
“失踪几日了?”她问旁边的佃户。
“三日前。”佃户缩着脖子道,“张嫂子那日去河边洗衣,就没回来。我们寻了两日没寻着,没想到……”
“河边离这儿远吗?”
“不远,就隔着片柳树林。”佃户指了指西边,“那林子密得很,平时没人敢去。”
宁慧悠站起身,往柳树林走去。林子里积着厚厚的腐叶,踩上去软绵绵的,雨后更显湿滑。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果然看见条小河,河边还扔着个破木盆,盆沿沾着些皂角沫——该是张家媳妇洗衣时用的。
“郡主你看!”跟着的衙役忽然喊了一声。
宁慧悠回头,见衙役蹲在棵老柳树下,指着地上的泥痕:“这像是拖拽的印子。”
泥地上果然有两道浅痕,顺着往林外延伸,正好通向乱葬岗的方向。她顺着痕迹走了几步,忽然停在一丛野蒿边——蒿叶上沾着片碎布,青灰色的,料子粗糙,像是农户穿的粗布褂子。
“不是张家媳妇的衣料。”京兆尹也凑过来看,“张家媳妇穿的是蓝布裙。”
那便是凶手的?宁慧悠捏着碎布细看,布角有磨损的毛边,还沾着些铁锈屑。她心里一动:“庄子上有没有铁匠?或是做木工的?”
佃户想了想:“有个李铁匠,在庄子东头开了间铁匠铺,打农具的。还有个王木匠,前几日去城里干活了,没回来呢。”
“去铁匠铺看看。”
李铁匠的铺子就在庄子东头,一间矮土房,门口堆着些烧红的铁坯。铁匠铺的学徒正蹲在门口砸马蹄铁,见官差过来便慌了神,手里的锤子“哐当”掉在地上。
“你家掌柜呢?”京兆尹厉声问。
“在……在里屋睡晌觉呢。”学徒结结巴巴地说。
宁慧悠没等他去叫,径直掀帘走进里屋。里屋一股煤烟味,李铁匠正歪在草席上打鼾,身上穿的青灰色粗布褂子肘间破了个洞,边缘的毛边和野蒿上的碎布一模一样。
“李铁匠。”宁慧悠踢了踢他的脚。
李铁匠猛地惊醒,见是官差,脸色瞬间白了:“官爷……有事?”
“三日前傍晚,你在哪儿?”宁慧悠问。
“在……在铺子里打铁啊。”李铁匠眼神闪烁,“学徒能作证!”
“学徒说你那日傍晚说去买酒,出去了半个时辰。”宁慧悠盯着他的眼睛,“你去了哪儿买酒?”
李铁匠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宁慧悠指了指他褂子上的破洞:“你这褂子沾了铁锈,倒也寻常,可沾着的野蒿汁,怎么说?”
李铁匠猛地站起来,想往外跑,却被门口的衙役按住。他挣扎着喊:“不是我!人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杀的,你跑什么?”京兆尹道,“搜!”
衙役们立刻在铺子里翻找起来。没一会儿,就从里屋的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箱子里除了几件旧衣裳,还有个带血的铁锤——锤头上的铁锈屑,和碎布上的一模一样。
“还敢说不是你?”京兆尹怒喝。
李铁匠瘫坐在地上,脸色灰败,嘴里反复念着:“是她先骂我的……她不该骂我……”
宁慧悠让衙役把他绑起来,又问:“前几日失踪的王家老汉和赵家小子,也是你杀的?”
李铁匠愣了愣,随即点头,眼泪掉了下来:“是……都是我。王家老汉说我偷他的锄头,赵家小子笑我没婆娘……他们都该骂!”
京兆尹气得发抖:“就为这点事杀人?你可知国法难容!”
宁慧悠却觉得不对。李铁匠虽看着粗莽,却不是个狠戾的人——她方才进来时,见铺子里的墙角堆着些给流浪猫搭的草窝,碗里还剩着半碗猫粮。这样的人,怎会因几句骂就连杀三人?
她蹲下身问李铁匠:“你埋尸时,有没有看见别人?”
李铁匠茫然地摇头:“没有……就我一个人。”
“锤子上的血,是张家媳妇的?”
“是……我用锤子打了她的头……”李铁匠的声音发颤,“她趴在河边洗衣,我从后面过去……”
宁慧悠没再问,让衙役把李铁匠押回衙门,自己则带着人往埋尸的土坑去。她让人把土坑再挖深些,仔细查看坑底的土——土是新翻的,却混杂着些旧的碎陶片,不像是近期挖的。
“这坑不是李铁匠挖的。”她对京兆尹道,“他说自己埋尸,可这坑底的陶片是去年的,说明早就有了。他顶多是把人拖到这儿,往坑里填了些土。”
京兆尹愣住了:“那……那是谁挖的坑?”
“去问问庄子上的人,这乱葬岗前几日有没有人来过。”
佃户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半日,终于有个放牛的小童道:“前几日我看见个穿青衫的先生在这儿转悠,还拿着个小铲子挖来挖去,说是找什么草药。”
青衫先生?宁慧悠心里疑窦更甚。她让人在土坑周围仔细搜查,果然在坑边的草丛里找到了个小小的银书签,上面刻着朵兰花——不是农户会用的东西。
“去查庄子上最近来的外乡人,尤其是穿青衫的。”
查了两日,终于查到线索。庄子西头的客栈掌柜说,三日前确实住过个穿青衫的书生,自称是来采草药的,却总在夜里出去,昨日一早没结房钱就走了。
“他还留了件东西。”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个布包,“忘在枕头底下了。”
布包里是本医书,书页边缘有磨损,扉页上写着“周砚之”三个字。宁慧悠翻到书的最后几页,见上面用小字记着些药方,其中一页画着株奇怪的草,旁边写着“毒芹,生于河滨,汁可致人昏迷”。
毒芹?宁慧悠想起张家媳妇的尸身——虽有钝器伤,却面色发青,不像是单纯失血而死。她立刻让人去河边找毒芹,果然在水边找到了几株,叶子和医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是周砚之!”京兆尹道,“他先用毒芹迷晕了人,再让李铁匠动手,事后又跑了!”
“李铁匠为什么听他的?”宁慧悠道,“去查李铁匠的家人。”
这一查,终于查到了关键。李铁匠有个女儿,去年嫁去了邻县,前几日忽然派人捎信来,说自己生了重病,要李铁匠送银子去治病。可李铁匠刚给女儿陪嫁完,手里根本没银子——周砚之定是拿这事要挟他。
“周砚之在哪儿?”宁慧悠问李铁匠。
李铁匠低着头道:“他说……说去城南的破庙了……让我事成之后去那儿找他要银子……”
城南的破庙就是当年黑莲约她见面的地方。宁慧悠立刻带着衙役往破庙去。破庙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堆着些干草。宁慧悠让人在草堆里搜查,果然找到个暗道,通往庙后的山洞。
山洞里点着支蜡烛,周砚之正坐在石桌前翻医书,见了人进来也不慌,只淡淡道:“你们来了。”
“是你杀了人,再嫁祸给李铁匠?”宁慧悠问。
周砚之笑了笑:“我只是给了他个赚钱的法子。那些人本就该死——王家老汉偷了邻居的牛,赵家小子调戏过李铁匠的女儿,张家媳妇更是当年诬陷我妹妹偷东西的人!”
原来周砚之的妹妹五年前曾在柳家庄子当丫鬟,被张家媳妇诬陷偷了主子的银钗,不堪受辱投河死了。周砚之一直记恨,便借着采草药的名义来报仇,先用毒芹迷晕人,再要挟缺钱的李铁匠动手,自己则躲在暗处,想等风头过了再走。
“你妹妹的冤屈可以报官,为何要杀人?”宁慧悠厉声问。
“报官?当年报官了,可柳家护着张家媳妇,根本没人查!”周砚之红了眼,“我妹妹死得冤!他们都该偿命!”
宁慧悠看着他手里的医书,心里叹了口气。本是医者仁心,却被仇恨迷了眼,终究走上了歪路。
周砚之被押回衙门后,一一招认了罪行。李铁匠因是被胁迫,且主动认罪,被判了流放。周砚之则因连杀三人,被判了斩立决。
案子破了,城郊的农户们终于松了口气。柳如眉特意派人送了些点心来,说要谢宁慧悠。宁慧悠看着点心盒里的桂花糕,忽然想起周砚之的医书——若是他能放下仇恨,本该是个好大夫的。
这日傍晚,宁慧悠坐在院子里翻那本医书,宁决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还在想案子?”
“娘说,人为什么会因为仇恨变成这样?”宁慧悠问。
宁决叹了口气:“仇恨就像毒芹,看着不起眼,却能慢慢毒死人的心。不过……”她拍了拍宁慧悠的手,“你能查清真相,还了无辜人清白,就已经很好了。”
夕阳落在梨树上,把叶子染成了金色。宁慧悠合上书,看着院外的晚霞,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知道,这世上总有仇恨和不公,但只要有人愿意站出来查清真相,就总有光明的时候。
就像这雨后的天,虽有乌云,却总会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