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黏得像浆糊，把京郊的泥路泡得软烂。宁慧悠踩着木屐往田埂走，裙角沾了些湿泥，鼻尖却萦绕着股淡淡的脂粉香——不是闺阁里的香膏味，倒像是坟头烧的纸人身上的劣质香料。
“郡主，就在前头那片油菜地。”衙役指着远处的土堆，声音压得低低的，“今早李农户浇地时，水冲开了土坡，露出来半截绣帕，往下一挖……就见着尸首了。”
油菜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一片，可土堆旁的花却蔫了大半，泥土里还埋着些纸扎的碎衣片。宁慧悠蹲下身，见那具刚被抬出来的女尸蜷缩着，身上还套着件红袄，布料虽旧，绣的并蒂莲却针脚细密——只是莲花的花瓣上，沾着个小小的血点。
“仵作呢？”她问。
“在验呢。”京兆尹凑过来，手里捏着块绣片，“您看这针脚，像是城西‘锦绣坊’的手艺。坊里的苏绣娘最会绣并蒂莲，前几日还说丢了个学徒，叫春杏，才十五岁。”
宁慧悠接过绣片——边角绣着半只蝴蝶，翅膀上用了金线勾勒，正是锦绣坊的招牌绣法。她抬眼看向女尸的手腕，见上面有圈浅浅的勒痕，指缝里还攥着根银针，针尾缠着缕红线。
“针上有血。”仵作在一旁道，“不是死者的——针尖有铁锈，血渍是暗红色的，像是……扎到了别人。”
扎到了凶手？宁慧悠让衙役把银针收好，起身往锦绣坊去。坊主苏绣娘是个矮胖的妇人，正坐在柜台后翻账册，见官差进来，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掉了一地。
“春杏……春杏是三日前走的。”苏绣娘搓着手道，“说她娘病了，要回乡下，我还给了她二两银子当路费呢。”
“她走前，有没有跟人吵架？”宁慧悠问。
苏绣娘想了想，点头道：“跟……跟我那口子吵过。他说春杏偷了坊里的金线，把人骂哭了。”
苏绣娘的丈夫姓王，是个游手好闲的赌徒，常来坊里蹭吃蹭喝。宁慧悠让人去寻王赌徒，却在坊后的柴房里找到了他——正缩在草堆里发抖，裤脚沾着些湿泥，和油菜地的土色一模一样。
“是你杀了春杏？”京兆尹厉声问。
王赌徒连连摇头：“不是我！我就是……就是跟她要了几两银子，她不给，我推了她一把，她就跑了！”
“推在哪儿了？”宁慧悠盯着他的手背。
王赌徒下意识地缩手——手背上果然有个小小的针孔，还在渗血。
“春杏用针扎了你？”宁慧悠道，“她跑的时候，你追去了油菜地，把她勒死埋了，还烧了纸人想掩人耳目，对不对？”
王赌徒脸色惨白，瘫在地上说不出话。苏绣娘扑上来打他：“你这个杀千刀的！春杏那么乖的孩子！”
原来王赌徒欠了赌债，想偷坊里的金线去当，被春杏撞见了。他怕春杏告诉苏绣娘，就趁夜追去乡下的路，在油菜地拦住了春杏。春杏急着跑，用手里的绣花针扎了他手背，他一时恼怒，就用麻绳勒死了春杏，埋在土坡下，还烧了些纸人纸马，假装是坟头。
案子破了，王赌徒被押回衙门，苏绣娘抱着春杏的尸身哭了半晌，把坊里春杏没绣完的并蒂莲帕子收了起来，说要绣完给她当陪葬。
宁慧悠走出锦绣坊时，雨停了，天边挂着道彩虹。她站在桥头，看着往来的绣娘抱着布料走过，忽然想起春杏指缝里的银针——那孩子到死都攥着吃饭的家伙，怕是到最后都没明白，为什么好心提醒会送了命。
“姑娘，咱们回府吧。”春桃递过件披风。
宁慧悠点头，转身往马车走。路过油菜地时，见李农户正在补种被踩坏的花苗，金灿灿的花瓣沾着水珠，亮得像碎金子。
回到府里，宁决正在院子里喂兔子，见她来便笑道：“听说又破了桩案子？”
“嗯。”宁慧悠蹲下身，看着兔子啃菜叶，“是个可怜的孩子。”
宁决叹了口气：“这世上可怜人多，你能还她个公道，就够了。”她摘了朵院角的蔷薇，别在宁慧悠发间，“明日是庙会，带你去买糖画，别总想着这些烦心事。”
第二日的庙会果然热闹。小石头和狗剩拿着糖画追着跑，宁慧悠跟着宁决在摊子前看绣品，忽然看见个卖绣花针的摊子，针尾都缠着各色丝线，和春杏攥着的那根一模一样。
“这针怎么卖？”她问摊主。
“一文钱三根。”摊主笑道，“都是江南来的好针，绣娘都爱用。”
宁慧悠买了几根，指尖捏着针尾的红线，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让春桃把剩下的针都买了，送给了锦绣坊的绣娘，说算是替春杏送的。
苏绣娘接过针时，眼泪又掉了下来：“春杏要是还在，定高兴得很……”
宁慧悠没说话，转身走出坊门。阳光落在青石板路上，暖得像化了的蜜。她知道，有些事就算查清楚了，也换不回人命，但只要还有人记得春杏这样的孩子，记得她手里的绣花针，就不算白来这一趟。
就像这暮春的花，落了还会开，总会有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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