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的棺木停在酒庄后院的老槐树下，棺前摆着他生前最爱的那把酿酒铲，铲上缠着块红布——是阿木找王老头要的，说师傅酿酒时总爱系块红布在铲柄上，图个吉利。老秦的儿子捧着那坛没被下毒的“秋露白”，往棺前的土坑里倒了半坛，酒液渗进土里，漫出淡淡的酒香。
“爹总说，好酒要埋在土里养着，等过些年挖出来，才够醇厚。”小子抹着泪道，“如今他也埋在这儿，倒算是和酒作伴了。”
宁慧悠站在一旁，看着阿木蹲在窖门口翻老秦留下的酿酒书。书页被酒渍浸得发皱，上面有老秦密密麻麻的批注，在“私酒诫”那页，还画着个小小的叉，旁边写着“伤德”二字。
“老秦是真把酿酒当回事。”京兆尹叹道，“宁守规矩饿肚子，也不碰私酒的活。”
正说着，衙役匆匆来报：“郡主，李公子的管家在牢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李公子的管家是个干瘦的老头，见了宁慧悠就跪：“郡主，奴才知道是谁换了药！不是王掌柜！是……是老秦自己！”
这话让在场的人都愣了。管家颤声道：“前几日奴才跟着公子去酒庄，听见老秦跟王掌柜吵架，说要是王掌柜再不还钱，就把他偷卖酒庄陈年酒的事捅出去。王掌柜哭着求他，说手头实在紧，老秦就说……就说有个法子能让他‘一了百了’。”
原来王老头不仅欠老秦的钱，还偷偷卖了酒庄三坛珍藏的“二十年陈酿”，老秦早就发现了，只是念着多年情分没戳破。前几日老秦催债时，见王老头实在拿不出钱，竟动了轻生的念头——他知道李公子要给自手下迷药，又知道王老头恨自己催债，就故意在王老头面前说“要是有瓶鹤顶红，倒能少些麻烦”，还把药铺掌柜给的蒙汗药换成了自己早就藏着的鹤顶红。
“老秦是想让王老头背黑锅？”京兆尹不解。
“不是。”管家摇头，“他是想让王老头欠他条命，往后好好照看着他儿子。奴才在酒庄外听见他跟王老头说：‘我死了，窖底的银子归你，但你得把我儿子送回老家，给我婆娘治病。’”
王老头被带来时，脸色灰败，抱着老秦的酿酒书哭：“是我没用！我还不上钱，还偷卖了酒……他是为了保我，才自己下的毒啊！”
他说老秦死的前一日夜里，曾把他叫到窖里，塞给他张字条，上面写着窖底银包的位置，还说“明日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他当时没明白，直到老秦死了，才反应过来老秦是想让他拿着银子还债，还能护着他儿子。
“那坛‘女儿红’是老秦自己打开喝的。”王老头道，“他喝之前还跟我说：‘这酒烈，够劲。’我当时只当他是赌气，没承想……”
阿木忽然想起什么，从老秦的旧屋里翻出个小布包，里面除了几味治咳嗽的药，还有张药方，是老秦婆娘的病历——上面写着“肺痨晚期，需银百两”。
“师傅是没辙了。”阿木哭道，“他婆娘治病要银子，王掌柜还不上钱，李公子又逼他酿私酒……他是走投无路了才选了这条路。”
真相像坛酿了苦水的酒，倒出来时呛得人眼眶发酸。老秦不是被谁害死的，是被日子逼死的——他守了一辈子的规矩，却没守住一家人的活路，最后只能用自己的命，换银子给婆娘治病，换王老头对儿子的照拂。
李公子在牢里听说了这事，撞着墙哭：“是我逼死了他！我不该让他酿私酒！”他让人把自己的家产拿出来，一半给老秦的儿子治病，一半捐给酒庄，让阿木好好酿酒，别再走歪路。
王老头拿着窖底的银子，亲自送老秦的儿子回了老家，还请了最好的郎中给老秦的婆娘治病。他没再回酒庄，就在老秦的老家守着，说要等老秦的婆娘病好了，再带着小子回来给老秦上坟。
阿木成了酒庄的新掌柜，把老秦的酿酒书抄了十份，挂在窖里最显眼的地方，还在老秦埋尸的土坡上种了棵桂花树——老秦总说桂花酿最香，等桂花开了，就能酿坛好桂花酒。
宁慧悠走出酒庄时，处暑的风带着桂花香，吹得窖门的红布沙沙响。阿木在窖里唱着老秦教的酿酒歌，歌声混着酒香飘出来，像是老秦还在窖里翻着酒坛，说“好酒要等，好人要守”。
京兆尹捧着卷宗叹气：“原以为是桩凶杀案，没承想是场苦情戏。”
“苦也未必是坏事。”宁慧悠看着远处的土坡，“老秦用自己的法子护了想护的人，王老头会照他的话做，李公子也赎了罪。这坛苦酒虽烈，却也醒了不少人。”
回府的路上，路过药铺，见掌柜的正在给穷人送药。他说老秦死前曾来买过止咳药，还跟他说“药要治病，别害人”，他这才想起把蒙汗药换成鹤顶红的事，心里一直不安，如今总算能做点事赎罪。
院角的菊花开了，宁决坐在廊下剥着莲子，见她回来便笑道：“看你神色，这案子了结得虽苦，却也算有了归宿。”
“嗯。”宁慧悠摘了朵菊花，“就像老秦酿的酒，初尝是苦的，回味时却有股子甜。”
风吹过窗棂，带着远处酒庄飘来的酒香。宁慧悠知道，有些规矩守着难，有些日子过着苦，但就像老秦埋在土里的酒，只要心里还有念想，等日子酿够了时辰，总会透出些暖来。就像那棵刚种的桂花树，明年秋天，定能开出满树的香，酿出坛让老秦都点头的桂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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