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掌柜被衙役反剪着手押出茧行时,腿软得几乎拖在地上,路过晒谷场那具盖着草席的尸身,忽然挣着要扑过去,被衙役死死按住。“赵老弟!我对不住你!”他哭嚎着,声音破得像被桑枝刮过的风,“那私盐是我糊涂,可我没想真要你命啊!”
林氏抱着那些写着学童名字的蚕茧,指尖抚过“阿福”二字——那是私塾里最瘦小的娃,赵老实总把晒暖的蚕箔推到他跟前。她忽然往钱掌柜面前啐了口:“你哪是对不住他?你是对不住全村的娃!他要那十两银子,是想给私塾换块新黑板,你倒好……”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抽噎堵了回去。
外乡货郎蹲在破客栈墙根,看着骆驼啃地上的枯草发愣。京兆尹问他私盐的来路,他才支支吾吾说,是钱掌柜托他往关外运的,每趟给五两银子,他只当是寻常货物,没敢多问。“早知道是盐,打死我也不沾这浑水。”他抹了把脸,“赵桑倌退我银子时说‘老哥走正道吧,别让家里人悬心’,我当时还嫌他多事……”
刘婆婆颤巍巍地把那二十文银子放在赵老实尸身前,又摆上块刚熬好的蜂蜡。“你说要封种茧,我给你熬了最纯的蜡。”她蹲在地上,枯手摸着草席边缘,“去年你给我家送新蚕,说‘刘婶守着老手艺不易’,我却……却没早看出钱掌柜不对劲。”
蚕农们聚在桑林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前几日见赵老实往私塾跑,怀里总抱着个布包,原以为是蚕茧,如今才知是他偷偷攒的碎银——有卖多余桑叶的钱,有帮人修蚕箔的工钱,加起来竟快凑够半块黑板钱了。“他总说‘娃们识了字,往后就不用守着桑林苦熬了’。”采桑的老蚕妇抹着泪,“可他自己呢?茧子卖不上价时,顿顿啃咸菜,也没短过私塾的束脩。”
宁慧悠让人去钱掌柜的茧行翻查,在他卧房床板下摸出个木盒,里面除了账本,还有张皱巴巴的药方,是治肺痨的,名字写的是“钱氏”——是钱掌柜的婆娘。蚕农们说,钱掌柜婆娘病了三年,药钱像个填不满的窟窿,他才动了私盐的心思。
“倒也算个顾家的,就是路走歪了。”有蚕农叹道。
“顾家就能害人?”林氏立刻顶回去,怀里的蚕茧晃了晃,有个茧子滚落在地,她慌忙捡起来吹了吹灰,像是怕惊着里面的蚕蛹。
案子审得快,钱掌柜私盐加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秋后问斩;货郎不知情,打了二十板逐出本地;刘婆婆虽藏了银,却没参与命案,罚她给私塾编一个月蚕箔抵罪。钱掌柜的茧行被官府收了,里面的蚕茧全分给了村里的蚕户,林氏捧着那些茧子去私塾,分给每个学童:“这是你们赵叔留的种,开春孵出来,好好看着它们吐丝。”
阿福把蚕茧捧在手心,小声问:“林婶,蚕宝宝会知道赵叔不在了吗?”
林氏摸了摸他的头,望着窗外刚抽出嫩芽的桑枝:“会知道的。它们吐丝时会使劲儿,就像赵叔教你们写字要用力往下按——那是在跟他打招呼呢。”
赵老实下葬那日,全村的人都去了,学童们捧着自己编的小竹篮,里面装着刚采的桑叶,撒在坟头像铺了层绿雪。钱掌柜的婆娘从城里抓药回来,听说消息,抱着坟头的桑树苗哭晕过去,醒来后把自己的嫁妆当了,凑了十两银子送到私塾,说:“这是我家汉子欠赵老弟的,该给娃们用。”
开春孵蚕时,林氏带着学童们在私塾院子里搭了排新蚕箔,每个箔上都贴着写名字的小竹牌。阿福的蚕最能吃,他总学着赵老实的样子,把桑叶撕得细细的,嘴里念叨:“赵叔说,蚕要吃饱才吐得出好丝。”
宁慧悠再去桑溪村时,正撞见林氏在教娃们辨认蚕沙——赵老实生前总说,蚕沙能入药,也能当肥料,半点不能浪费。私塾的新黑板立在堂屋中央,是用钱掌柜那十两银子买的,黑亮得能照见人影。林氏用赵老实留下的桑枝当教鞭,在黑板上写“蚕”字,一笔一划都很慢。
“这字像不像蚕宝宝在桑叶上爬?”她问娃们。
“像!”娃们齐声喊,声音脆得像春蚕啃桑叶。
京兆尹站在院外,看着那些趴在蚕箔边的小脑袋,轻声叹道:“原是桩贪财的命案,到头来倒成了桩暖人的事。”
宁慧悠望着桑林深处——赵老实的坟前栽了棵新桑苗,风吹过桑叶,沙沙地响,像是有人在轻声教娃们认字。她想起赵老实手里攥着的那片桑叶,叶边的深痕原是他死前攥出来的,不是恨,是舍不得——舍不得那些没孵出的蚕,舍不得那些没认完字的娃。
回府的路上,桑林里飘来蚕农们的山歌,还是赵老实常唱的调子:“青桑绿,蚕儿肥,娃们识字把家归……”歌声混着蚕箔的气息,暖得让人心里发颤。宁慧悠知道,有些错没法挽回,但有些善意会像蚕茧抽丝,一圈圈缠下去,缠成暖人的模样。就像那些蚕宝宝,总会咬破茧子飞出来,带着赵老实的念想,往亮处飞。